夏侯惇挑眉,卻未言。他看了一眼琴,又看郭嘉。像在判斷這場看不見的布局會不會把刀口翻起來。
人潮后退,帷幕垂下,油燈升高一些。風(fēng)從簾底縫里走過,帶著藥與火的味。郭嘉站在簾外,不進。距離恰到好處。聲音卻很自然地穿過簾縫,像水從竹節(jié)間流過去,不起泡,不奪味:
“在下郭嘉。姑娘如何稱呼?”
“蔡琰?!彼皖^,應(yīng)得很淡,“字文姬?!?/p>
“久仰?!彼麤]有多說四字。久仰,不是禮。是實情。她的琴聲在火光里鎮(zhèn)住過馬,是他算過的一環(huán),也是他未算到的一環(huán)。那一刻,他忽然感謝世界上還有琴聲。那聲把許多刺往外壓了一寸。
帷幕后,木凳輕響。她換了坐姿,把琴橫在膝上,手掌覆住斷弦。食指輕微一挑,三根新弦發(fā)出并不飽滿的和聲。
音不亮,卻很凈。凈得像風(fēng)露過石面,留下的一滴冷水。簾外的人不自覺把腳步收成了貓步。近處的戰(zhàn)馬噴了兩下鼻,耳朵向后壓了一寸,又慢慢放開。
她沒彈曲。只是讓三個音在夜里走路。走到哪一處就停一停,像替人摸骨。
郭嘉閉了一瞬眼。胸腔內(nèi)的黑蛇在這一刻不躁。不是被收服,是被放在一張寬闊而平整的案上,驚覺自己不過是一根擺在案上的蛇皮。真正的蛇,在更深處吐信。
他睜眼。燈縫里,她的眼睛落在他的方向。目光像一枚極輕的鉤,鉤住一個人背上最不受控制的一塊筋。他把呼吸壓下去,把每一次吸氣都變成軍陣?yán)锏牟椒?,齊整,不亂。
“姑娘的琴,會讓各位睡得安穩(wěn)些。”他道,“軍中有粗笨,倘多有冒犯,容在下一一賠過。”
“軍中有規(guī)?!彼α艘稽c。像燈影里抖了一下水,“規(guī)在,其余都安。”
這句“安”,安的不是她,是簾外的兵,是簾外那個站得太直、眼睛很亮的人。
她把斷弦挑起,抖出微不可聞的一聲“咔”。她聽見有人心里有一根弦同時動了一下。不是錯覺。
她的血脈里有一種足夠古老的東西。老到把“言”與“聲”混在一處,老到把“名”與“氣”混在一處。她看著人,就能聽見“名”的聲音。不是耳能聽見的那種,是骨頭能聽見的那種。它會把世上每一個名字的邊緣,像用刀輕輕刮一刮,刮掉虛飾,露出骨。
帷幕隔開喧嘩,隔不開那層更深的聲。
她聽見很多人身上松開的結(jié)。有人在心里哭得很小聲,有人的名字像濕木頭,火一近就冒出酸味。有一兩個名字瘋狂地叫嚷,叫的不是自己的事,叫的是別人的罪。她不管那些。
她聽見了他的。
那名字不只一層。外頭是“郭嘉”。干凈,銳,帶一點冷。再里一層,是“奉孝”。柔,藏在袖里,平日不見光。最里頭,不是名字,是一口吞著名字的東西。它不自己發(fā)聲。
它只把別人的聲吞進去,磨碎,嚼爛,換成一股細(xì)黑的霧,在骨縫里爬。那霧咬著他。咬得很耐心。每咬一下,他心里的“奉孝”就輕輕顫一下。
她眉心輕蹙。
簾外,郭嘉抬手,壓了壓胸口。他不許那條蛇把牙齒探出來。他不許自己在她面前露出半分不穩(wěn)。
他甚至不許自己把目光停在她的眼上超過三息。他知道那雙眼能看見什么。他也知道,任何被看見的東西,都可能變成“法”。法能救,也能殺。
他以籌碼的口吻開口:“姑娘若愿,今晚可留營中過夜。明日一早,送諸位返返鄉(xiāng)道,文牘由從事官清點,軍法護送。若有不便處,盡管言?!?/p>
“多謝?!彼?,“我再借這琴一夜?!?/p>
“琴在?!彼??!叭税??!?/p>
她手指落在琴面,輕輕劃過那道裂痕。像一個人替另一個人撫平背上的疤。
她在這一刻確認(rèn),眼前之人不是“妖”。妖說話帶水,他說話帶火?;鹂拷蛔鰺?,便是人。只是這人身上,不只火。
風(fēng)更涼了一分。簾外有人輕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