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說破,只把兩處“偏”的地方在心里記下,待風(fēng)緩些,再告訴工正去換石。
最急的一刻過去后,川風(fēng)從堤頂掠過,燈影被壓得更低。內(nèi)渠的木梁發(fā)出一聲低沉的“嗡”,像一只大獸剛從咽喉里咽下最后一口氣。
郭嘉用掌心貼住梁面,感覺到顫抖在退。他胸里的黑風(fēng)同時退開一線,像一條被按住尾巴的蛇,暫時不敢亂扭。他能聽見那條蛇在暗里吐信,卻不再頂住他的肋骨往外撞。
“喉穩(wěn)?!惫ふ呗?,“堤身穩(wěn),石枕穩(wěn)?!?/p>
夏侯惇收緊布帶,扯了一嗓子:“誰還敢動‘楔’,我先卸誰的肘?!?/p>
兩名刺探被帶到牙門旗下。校尉把兩枚敲下的“楔”舉給眾人看,楔上沒有蛇目點。里正們看一眼,心里便有數(shù)。
荀彧讓人把他們關(guān)到“訴箱”旁的小屋里,門口立著那口方木箱,箱上刻“訴”。他對守衛(wèi)說:“誰要說話,先往箱里寫。今夜不審,明日按例。”
“按例不亂?!背剃爬淅溲a句,“別給人看笑話。”
雨到二更才歇,水退得也快。堤上留下深深的車轍,石枕一塊塊亮出潮光?;鹋枥镒詈笠槐K色火熄滅,只余炭紅如豆。風(fēng)把潮味吹淡了一些。人還沒分散,遠處就響起蹄聲。
曹仁從北堡趕來,衣甲上全是泥。他一眼看見“喉”,又看見兩名刺探,冷笑一聲,把一塊破皮囊丟到火邊:“抓到的。里面的鹽假得很?!?/p>
郭嘉撿起那塊鹽,丟進余火試了試。不變色。他笑:“這句‘學(xué)不完就贏不完’,今日有人替我們做了注腳?!?/p>
“別得意?!背剃牌乘?,“石頭是冷的,人心是熱的。熱久了,冷也會碎。明日修‘喉’前,給每個隊多半盞粥?!?/p>
“記在天工司?!避鲝帐靶淇?,“‘粥費’,歸‘喉賬’。哪道喉花得多,明日多修一寸?!?/p>
“你這人,把心也分成賬?!毕暮類肿?,竟有幾分佩服。
夜深時,堤上只??匆沟呐c幾處尚未散熱的石。
蔡文姬站在“石尺”旁,耳貼著石,聽那一節(jié)一節(jié)的小簧在水里發(fā)出像蟲鳴一樣的聲。她忍不住伸手在石面輕輕撫過。石很冷,冷里卻有一點微溫,那是真正活過一場劫之后才有的溫度。
她看向不遠處的郭嘉,他坐在堤角的小石上,兩手擱在膝上,眼睛望向河心。那雙眼安靜得像剛消下的一層火。她沒有過去,只朝他行了一禮。禮里有一句壓得很深的話——“安”。
第二天,天工司召集“石會”。石會不談大話,只照昨日一線一角地復(fù)盤。哪一處“魚鱗”太密,哪一處“石齒”角度偏了半分,哪一處“石枕”壓得過頭,讓腳底打滑。每一點都寫在竹冊上,旁邊配一小塊石樣,樣上刻誤差。工正把樣傳一圈,誰都摸得到。
郭嘉最后才發(fā)言,他只說了一句:“凡石與木相接處,不許用鐵釘。用楔,用繩,用縫。鐵快,快則不穩(wěn)。”
“下道工,是橋?!背剃虐焉潮P推到案中,“石臺先立,木梁后合,腳下鋪‘臥枕’,橋面壓‘壓角石’。橋頭一邊立‘止馬柱’,一邊立‘訴箱’。人有不平,先訴;馬有不受,先止。橋若穩(wěn),心就穩(wěn)?!?/p>
“橋下再藏一個‘石喉’。”郭嘉補,“平日不啟,遇急則開,內(nèi)渠與大河在橋下接一口‘暗呼吸’。這口呼吸要小,不許貪大。大則吸力亂,小則穩(wěn)。”
曹操在第三日午后至。堤上已經(jīng)干了半日,泥變硬,石亮出淺色。他沿著“魚鱗”走到“喉”前,伸手按了按那根木梁。梁的聲不響,掌心卻微微震。他轉(zhuǎn)身看郭嘉:“這口‘喉’,像人?!?/p>
“像?!惫涡?,“呼與吸?!?/p>
曹操哈哈一笑,拍了他肩一下:“孤喜歡你把死物當活物。活物才有‘教’?!?/p>
他收了笑,認真看了一圈“石尺”“石枕”“石齒”,又去看“色火”的小條與“蛇目一點”的新位置。
最后站在橋頭的“訴箱”前,拔出鑰匙開了一回,里面有兩封,都是寫“昨夜水急,人急之處粗口傷人”的。曹操把其中一封給程昱看:“此人心?!?/p>
“回帖?!背剃欧愿罆?,“粗言者,罰工半日;寫訴者,免工一日。兩相抵。讓人知道,嘴壞也能改?!?/p>
曹操笑罵:“你這人,總在賬本上做文章。”
“賬本是心?!背剃爬淅?,“不是錢?!?/p>
郭嘉把今日“石會”的要點簡單記在天工司的案角:石法第七條補“橋下暗呼吸”;第八條補“凡新立石喉,三日三驗聲”;第九條補“鹽繩入庫,麻不欠季”。字不多,筆很直。他喜簡,不喜把法寫成刀。他知道這個“網(wǎng)”要靠“順理成章”的東西活著,越看得見,越能教人;越難看見,越要減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