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咳了一聲,血腥味在喉里一竄,強壓下去,唇邊卻染了一點紅。他笑了笑,笑意不及眼底,“不多。一縷,足矣?!?/p>
“借誰?”曹操問。
“借天時,借人心。”郭嘉抬手,指向城外,“再借一點‘煞’,用來破那一層最硬的殼。如今爐初成,萬民歸心,‘煞’便會自己找來?!?/p>
他話音未落,城外遠遠傳來馬嘶與軍鼓的回響,像隔著幾重山河傳來的夢。程昱側(cè)耳一聽,變色,“是東線偵騎,有強敵動向?!?/p>
“敵?”曹操眼神一厲。
郭嘉搖頭,“不急。敵總有一天要來,不是今日,便是明日。主公,爐既初成,請你先與我做兩件小事?!?/p>
“哪兩件?”
“一,立‘民誓’,讓百姓親口把心交出來,字可以不識,口中要念,念得街巷都記住。二,立‘井廟’,廟雖小,要有香火,香要上天,氣要入地。把人心與天意,用最笨的法,笨笨地連在一起?!?/p>
曹操點頭,“皆可辦。”
“還有第三。”郭嘉頓了頓,“請主公,給我一柄刀的名分?!?/p>
“什么刀?”
“他日若要‘點’,要借一柄人世間最銳利的刀來破局。刀名不必說出口,先把名分放在我手里就好?!?/p>
曹操沉默片刻,忽而笑了,笑意里有鋒。那笑像一束收了鞘的光,“朕——”他頓了頓,把那個字咽回去,“我給你?!?/p>
夜色下,城內(nèi)點起的燈一盞接一盞像是從地里生出來的星。小廟的香一縷一縷,沿著井口往下,似有若無地與磚縫里的嗡鳴合在一起。
粥棚邊,孩子們學著官吏的樣子大聲念“民誓”,有人念錯,有人笑,笑聲把一天的疲乏洗得干凈。窯群還在吐著最后一點熱,紙鳶的尾在夜風里輕輕擺。
木牌“竊龍者,當誅”被月英鎖進了一個小匣,在匣底下壓著她畫的草圖:十座窯,四條渠,三十六個線井,一百零八面符墻,每一處對應的風口與水脈都標得清清楚楚。她收好匣子,吹滅油燈,心里卻沒滅燈。
她知道,那四個字不是嚇人的幡,而是某種看不見的手從遠處伸來,試探著他們。她不怕。她想起白日里那個孩子在水里笑,她忽然生出一股倔強:若真有“誅”,先來誅我。
郭嘉站在窯外的土坡上,遠看城。夜風把他的發(fā)輕輕吹亂,他把鶴氅系緊,手指按在胸口。
那里,有一口不屬于廟里的香,有一聲不屬于磚里的鳴。他閉上眼,像聽一首專為他一個人演奏的樂。樂里有水聲,有風聲,有人聲,也有遠處還聽不清的馬蹄。
他低低開口,對著這口尚未點燃的爐,對著一城的人與夢:
“再等等。等天時一至,等刀名落在案上。我給你們火。”
窯群在夜色里呼吸,城在夜色里呼吸,人心也在夜色里呼吸。
所有呼吸在某一刻合成一線,細得不能再細,卻頑強得不能再斷。那線從城中穿過,越過曠野,向著一個尚未到來的方向延伸。
那里,有一柄刀正被人握在手心里,尚未出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