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鴆”沉默。她眼底有極輕的一閃。她伸手拎起絹袋。袋很輕。輕得不像裝了命。她把袋放進(jìn)袖中。又把那枚銅印按到佛案上。銅印“哧”地陷了一點。她把印抬起。印面的“董”字深了一分。她輕聲道:“他在宮里?!?/p>
夫人閉眼。點頭。她忽然笑了一笑。笑得克制。像是怕驚動佛前的杯盞?!拔抑馈K恢币?。他覺得那是他的職責(zé)?!?/p>
“鴆”低聲道:“今夜不是職責(zé)。是刀?!?/p>
“我知道?!狈蛉嗽冱c頭。這一次,她沒有笑,“你殺吧?!?/p>
屋外“叮”的一聲極輕的信號在長廊盡頭響過。東宅,庭心,門房,四處的“天蠶”在同一時刻記錄下這間屋里所有人的呼吸頻率,并把它們變成沙盤上的一點點微光。那微光走到“竹牌”的邊緣,輕輕一歪,落在“斬”的那列。
刀可以落了。
“鴆”沒有動。她把薄刃平平擱在佛案前,像把一根簪子輕輕放下。她看著夫人??粗齻?cè)頰的紋理。那紋理不是貴婦平日里用粉能遮住的。那是歲月。那是一個人在艱難歲月里不哭的時候臉上生出來的紋。
“我受命清席?!彼_口,“席不在你們?!彼厥?,目光穿過屋門,穿過廊下,穿過院子,落在更遠(yuǎn)的黑里,“席在他?!?/p>
“他?”夫人沒有問“誰”。她知道答案。她只是吸了一口氣,像是把最后一口舊年的風(fēng)收入胸腔,“你會把這袋東西端到他面前?”
“鴆”點頭。
“會當(dāng)眾?”她又問。
“會。”她答。
夫人忽然轉(zhuǎn)身,把“觀音”前那一炷香按滅。煙霎時彌漫,屋里像有人把一塊淺灰的紗披在每個人頭上?!澳蔷退阄仪纺阋换??!彼?,“欠你一回不死?!?/p>
“鴆”看著她。她把薄刃收起。她在心里輕輕對自己說:憐憫是刀。她把刀回鞘。她把煙留在屋里。她轉(zhuǎn)身離去。門口,兩個“畫皮”的影子以極低的角度拱身,把兩名伺機而動的家丁的頸項略略一扣。兩人同時昏倒。無線。無血。無聲。
內(nèi)西院,并非全免。偏屋里,董承的侄子董祎正在卷書。他聽見廊下風(fēng)動,抽出短刃,撲至門口。他刀勢不俗。留過軍的。第一刀直上直下,第二刀橫掃。他從陰影里砍出第一刀,便知道對面的人不在刀上。對面的人在氣上。氣靜如冬日池水。他的第二刀還未到,薄刃已貼在他的腕骨。他的手一麻。短刃落地。他后退一步,想去摸墻上掛的弓。手剛到弓弦,薄刃已壓在他喉結(jié)。他沒有說話。他用眼睛看。那眼睛里有恨,也有不解。
“為什么?!彼麊柕牟皇撬?。他問的是這個夜。
“因為你們在畫‘另一本賬’?!彼?。薄刃慢慢抬起,又落下。落下時快了一寸。血線直直地貼著墻面,像有人用朱砂筆在墻上畫了一個極利落的“斬”字。
屋外,鼓點從遠(yuǎn)到近,近到遠(yuǎn)。不是軍鼓。是沙盤邊緣竹牌被推入第三列時的細(xì)響。每一次“叩”,便有一處門扇被“天蠶”絲悄然拉開,又悄然合上。門內(nèi)的人或沉睡,或驚坐,或舉火,或抽刀。對應(yīng)的,是暗處的人們以同樣的速度,收割他們。
“清席”的動作不急。像一桌大宴上第一道涼菜的上桌。菜端得穩(wěn),筷落得輕。先鋪味。后見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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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院的梨樹下,管事的賬房開著一盞小燈。賬上寫著昨日入庫的“遷都酒”。旁邊壓著三封封好的信。封尾未干。封蠟上各有一只極小的鳥。不是國舅府的印。是某個不愿留名的人留在他家的記號。賬房先生戴著一副老花鏡。鏡腿一丁點裂痕。他正抄寫賬目。筆走得極穩(wěn)。風(fēng)從門縫里進(jìn)來,把燈芯吹得偏了一偏。光打在字上,陰影把“酒”字的右邊那一點吞了一半。
他聽見門口有腳步。不是府里的腳步。府里的腳步他聽?wèi)T了。那些腳or重or輕or急or緩。大多有熟悉的節(jié)奏。而門口的腳步?jīng)]有節(jié)奏。像有人把腳步的節(jié)奏拆碎,撒進(jìn)風(fēng)里。他抬頭??匆娨粋€人。
那人戴著斗笠。笠檐下的影子把他的眼截去一半。剩下的半只眼睛極清。清得像冰。第一眼看去很冷。第二眼看去更冷。第三眼看去,不冷了。因為那不再是人眼的冷,而是井水的冷,石的冷,刀的冷。
“你是……誰?”賬房先生問。問出口便知道自己問錯了。他寫了一輩子賬,最懂“問對題”的重要??梢拱阉嗄甑谋臼鲁樽吡艘恍〗?。他老了。
“許褚?!蹦侨藞罅藗€名。淡淡的,像說今夜風(fēng)大。
賬房先生愣了愣。許褚的名字在許都不需多言。聽到它,就知道事情到了“見明刀”的一節(jié)。他緩緩把筆放下。許褚邁步進(jìn)屋,彎腰取起桌邊的三封信。扯下封尾,放在鼻尖一嗅。鼻翼動了一下。他把第一封放回桌上。把第二封也放回。第三封,他捻了一捻,封蠟在他指腹下像冰一樣裂開。里面是一個名字。名字不長。只有兩個字。墨色未干。許褚看了一眼,把信疊好,塞回袖里。
“問你一樁?!彼f。
“請?!辟~房先生極有禮。他知道自己不能無禮。無禮的人死得更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