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答案,但他不在這里說。說對了,是“功”;說早了,是“禍”。
他在一處土埂停下,回望袁氏主旗。金光仍在,香煙仍直,鼓聲仍然穩(wěn)得像圖譜。
風卻換了方向,檀香味被掀翻了一角,露出一點被潮氣熏黑的草席邊。那一點黑,不顯眼,像人嘴角的一粒飛皰。人會拿粉去蓋,蓋住一次,再蓋一次。等粉用完,人就病了。
他低低地笑了一下,笑里沒有憐憫,只有一線清醒的涼。他來這天下,不是來給“漂亮”行禮的。
他來,是要找一條能讓他活的“毒路”。毒路不需要香,不需要彩綢,不需要朱印,只需要剛好能放下他的腳。那條路在東南嗎?在“金皮稻草龍”的下風口嗎?不是。
那里是“此路不通”。他該往西北。那里風冷,路硬,塵土苦;那里有一條“毒龍”,不美,卻毒,毒得夠他續(xù)命。
他收回視線,把卷軸合上。星光熄的一瞬,腦后的痛像被人拔出一根刺,余燼尚熱。
他不去揉,只把呼吸壓得更穩(wěn),像在黑夜里渡一條河。河面看著平,水底有暗流;暗流順著他的腳腕往上纏,纏到小腿、膝、腰,他不停步,走過去便是。
太陽被云遮住,營地像一張抻得太滿的鼓皮,四面都有暗響。
遠處,一個老兵的身影在土埂另一頭一閃而過,背微駝,步子穩(wěn)。他沒有看過來,卻像替人把一座看不見的橋扶了一把。郭嘉心里一暖,把昨夜系在腕上的舊結往里按了按,指腹觸著褪色的紋理,像在確認某種無形的相認仍在。
他沿著旁道出營,腳下的泥越來越硬,車轍在前方分成兩股:一股向東南,寬整、平順;一股向西北,細瘦、嶙峋。兩股路在地上分叉,在人心里也分叉。
前者是“漂亮的路”,后者是“活得久的路”。他腳尖一偏,踏向后者——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張薄紙上,紙下是連著別人命脈的水。他不踩破,只在紙上留一個淺淺的印。印看不見,路卻被他記住了。
“喂?!北澈蠛龅赜腥藛荆澳憬小??”
他回頭。是剛才那位青甲小將。他快步追上來,壓低聲音:“三日的事,我去報。但有句話——若真如你所言,回頭你要見的,怕不是我家‘將軍’,是我家‘孟將’?!?/p>
“孟?”郭嘉心里一動,眼中那點冷意微微發(fā)亮,像炭火上被風撥動的一縷紅。他記起昨夜遠處那面不起眼的小牙旗——黑底,“孟”字,收著鋒。利,不顯,利。
“好?!彼溃澳蔷蛣跓┠?,替我保留一條‘見孟’的路?!?/p>
青甲小將盯了他兩息,忽然一笑:“你這張嘴,是刀。別總拿來刮自己的舌頭?!闭f罷,提韁上馬,帶著車隊往西北去了。
風把塵土壓得更低,像在地表鋪了一層煙。郭嘉立在岔路口,長久地看著那一列車輪把淺槽碾出更深的印。他的手按在胸前,指尖觸到細桿與舊結。舊結像火種,細桿像一寸未出鞘的釘。
他知道,三日后的夜里,巨蝎會把尾鉤落下;而他要做的,是在尾鉤落下前一息,把釘釘在對的地方。
他轉身,沿著西北的“硬路”走去。云厚,風冷,天色像一張并不友好的臉。
但他知道,這張臉雖然不好看,卻不會突然換掉五官。它給的每一道皺紋,都是真。真,便有得算;真,便有得活。
他走遠了。外營的香消在風里,鼓聲也被風磨得鈍。
袁氏大旗仍在那個方向耀眼,像一盞永遠不會熄的燈。但他不再回頭。那盞燈照不亮他要去的路。
他只在心里,輕輕落下一句:
——蛀蟲與巨蝎,此路不通。換門。向西北。毒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