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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落下去,營地的煙火先在天邊點(diǎn)出三四簇,再一點(diǎn)點(diǎn)連成片。遠(yuǎn)遠(yuǎn)看,像一條黑龍的鱗片被風(fēng)撩亮了邊。郭嘉在營外最邊緣的那口廢井旁坐下,背靠井圈,閉眼歇息。井壁里傳來冷氣,貼著他的脊背往上爬。他忽然咳了一聲,咳得腹中抽痛,嘴里涌出一點(diǎn)腥甜。他抬手擦去,指尖沾了薄薄的血絲。他看著指尖,小聲笑了一下。
“藥見效了?!?/p>
夜更深時,井邊的影子拉長。他聽見遠(yuǎn)處營門處換崗的號聲,和旗面被夜風(fēng)刮過的獵獵聲。風(fēng)停了嗎?還沒??娠L(fēng)里有了另一種味道。像燒過的沙。像將要點(diǎn)燃的炭。
他緩緩站起,沿井沿繞了一圈,把腳印踩得雜亂,然后才離去。走到一叢枯蒿后,他停下,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。影子比他本人更穩(wěn),像一塊釘在地上的木牌。他把影子往旗的方向推了推,然后收回腳。
“明天?!彼谛睦镎f,“風(fēng)會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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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清晨,霜更薄,天色更凈。營內(nèi)傳出極短的喧嘩,又很快平息。有人在跑,有人在吼,有人在壓著聲音交代事。郭嘉沿昨日的路徑回到土坳里,仍站在原處。日光從云后探出手指,摸在他臉上。他把手按在胸口,像按住一頭尚未馴熟的獸。他知道,今天有人會回來。不是因?yàn)樗爸档谩?,而是因?yàn)樗选皢栴}”抓到了別人手里。
不多時,蹄聲再來。蔣某的人先到,隨后是一支步隊(duì)。隊(duì)伍中間,一騎黑馬,馬背上的人披甲不戴盔,眉骨深,眼神沉,落馬時塵土不揚(yáng)。他往前一步,目光與郭嘉相接。兵器的光在他側(cè)臉掠過,像一條沉著的河。
郭嘉知道,這是他要釣的那條魚。不是最大的,卻是咬鉤最狠的。曹家將,勇而好勝,護(hù)內(nèi),最忌被人牽著鼻子走。他拱手,彎腰,幅度不大,卻恰到好處:“郭某病軀,不敢上前唐突?!?/p>
那人打量他,開口的聲音干凈利落:“你讓我的哨探跑了兩趟,查了三處。你要見我?”
“我想活?!惫未?,“要活,就得把明天先過一遍給你看?!?/p>
那人眉眼里掠過一絲玩味:“怎么過?”
“位置、時辰、假信號、真刀口?!惫蔚?,“三夜之后,子夜后半,北坡旗歪半寸,夾溝橋兩盞火盆一亮一暗,東營倉外會多五個影子。影子里有兩只驢,一只斷尾,一只短尾。斷尾的那只走在前頭,它怕灰,會繞過濕地。”
“影子之外呢?”
“影子之外,才是刀口?!惫翁鹂葜Γ谕辽宵c(diǎn)了一個點(diǎn),離先前那條線半尺,“這里,刀會亮。你的人不必上前,只需把刀口讓出來。讓他們以為,咬上的是肉?!?/p>
那人的眼神凝?。骸澳闶钦l的探子?”
“我病得沒那命。”郭嘉平靜,“我只是一個從死里滾出來的人,知道風(fēng)會往哪邊停。你若要活,讓我明天進(jìn)營。今天你回去,照我說的做?!?/p>
那人沉默一瞬,忽然笑了:“你在驅(qū)使我。”
“我在借你一條命?!惫蔚?,“明天,再把命還你?!?/p>
那人轉(zhuǎn)身,像把這句話背在肩上。他沒有回頭,卻抬了抬手,像對誰下了令。隊(duì)伍調(diào)轉(zhuǎn)。黑馬嘶了一聲,蹄聲很快遠(yuǎn)去。
郭嘉看著旗的方向,輕輕點(diǎn)頭。像對一頭遠(yuǎn)在深淵里的、獨(dú)眼的龍。
風(fēng),慢慢地,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