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閉眼聽,像在用耳朵摸一條暗河。他在心里記住每一處“飽”與“散”。飽處可壓,散處要養(yǎng)。
等他再睜眼,便對工正道:“這兩處先別躁,給‘息磚’再多一層?!痹捯魟偮?,灰公已把糯灰兌好,匠徒遞磚如接箭,換向不亂。
就在這一處顯出“穩(wěn)”的那刻,偏角上有一小塊土突然松。
磚稍一歪,人還沒來得及按穩(wěn),那處角竟如活物一樣“抖”了一下。兩名匠徒站不穩(wěn),差點踩在空處。夏侯惇眼疾手快,一手拎住其背,一手把“止”式磚硬塞到角下,空處卡住,沒再塌。他抬頭,面上幾分不悅:“誰的‘向’印反了?”
押字匠徒面色一白。
郭嘉把那塊拿起來一看,蛇目一點沒錯,錯的是“向”的細線,被人用極細的一刀在窯邊改了一個半指頭的方向。改得很巧,不看不顯。
蔡文姬不知何時立在旁,她指尖挨著那道細細的“改痕”,眼中有冷:“手穩(wěn),不像匠徒。”她看一眼灰公,又看一眼押字的年輕匠,“不是你們的手。”
“拿下?!背剃乓宦暳?。管軍器的校尉已在旁盯防,早把兩名搬坯的外來壯漢扣了下來。這兩人昨日才到窯場,說是“會仿窯法”,今日趕在開窯就湊到押字邊。校尉粗翻其腰,摸出一把極薄的鐵片,尖細如針,正可改“向線”。
“關(guān)‘訴箱’旁?!避鲝獊砹?,口氣不重,令卻清楚,“先養(yǎng)地,后問人。今日不審,只‘記’?!彼选霸V箱”的鑰匙提在手里亮了一亮,讓場上所有人都看見這把鑰匙在誰手里??匆娬咝姆€(wěn),作惡者心虛。
不耽擱。郭嘉把錯磚換下,改用“脊”式加強,空處用“窄縫”收口,再壓一層“回”。“回”是慢,慢則不碎。他伸指敲了一下那塊“慢角”,聲低緩,像人心落下一截。
隨后他沒再看,用腳輕輕踏了兩下,踏上去的彈力很短,彈回來的力很直。他知道,底下那口“暗呼吸”被安撫了。
“磚譜立則?!背剃女敿刺峁P,寫“磚法六式”:
一曰向——凡磚入位,先辨“向線”;
二曰縫——窄以鎖,寬以呼;
三曰息——七孔為序,三向北,三向東,一居心;
四曰脊——分力為主,逆水為輔;
五曰回——凡角必設(shè)“回”,車至則慢,人至則看;
六曰記——蛇目一點,一日一驗,錯者回窯,若故錯,坐以半月工。
“再加一條?!避鲝Φ?,“凡磚動,先看‘訴箱’,后看‘人’。有怨先訴,莫把怒撒在磚上?!?/p>
夏侯惇忍俊:“文若,你把‘箱’也寫進磚里了?!?/p>
午后,地基第二層鋪開。糯灰與細砂層層粘連,磚的“息孔”一一對準盲溝的微微起伏?!翱硬惶钏??!?/p>
郭嘉提醒,“留‘呼吸’,明日才不濕?!彼岩幻都氈窈灢逶谝惶帯跋⒖住边?,竹簽搖了一下又停。他低聲道:“好?!?/p>
灰公把最后一盆灰遞上時,心城那邊的石鼓遙遙傳來一輕一重兩聲“咚”。那是“水平、風(fēng)緩”的信。
窯場這頭便起了風(fēng),吹走火膛里壓著的那點燥。蔡文姬站在“磚譜臺”旁,聽著鼓聲與磚聲交織,心里像被一雙極穩(wěn)的手輕輕按著。
她想起昨夜橋下“臥枕”的那聲“嗯”,又想起今晨開窯時的脆響,便把琴放在膝上,食指輕按三聲,停;五聲,停;七聲,停。風(fēng)把這一段“不響”的“響”送進窯膛,火舌抬了一線,又落。
傍晚,試基初穩(wěn)。
郭嘉讓“聽土鼓”換位,依次在四角與中脊各敲一記。四角聲厚,中脊聲實。
他把手掌平平按在灰面上,一寸寸移,掌心下有熱,也有一股極輕的“氣”。那氣往外走,不怯,像走出一條剛清的巷。
胸口的黑風(fēng)動了一下,不是躁,是順。他在心里按住它:“今日,不許亂?!?/p>
程昱把兩名“改線”的壯漢提到“訴箱”旁。荀彧先給粥,又給水,最后問:“誰使的你們?”兩人一開始閉口。校尉取了一枚錯磚輕輕在桌上一立,磚底的“向線”被削得極細,蛇目的“點”卻沒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