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敲了一下案沿,敲聲不重,像在木上點開一個決斷的孔:“這只是第一層賭。還有呢?”
“第二層,賭風?!惫慰聪蜥∧煌猓L正順著帷幕的邊緣輕輕掠過去,像有人伸手在綢子上撫了一下,“明日午后,風該偏東二分?;痖T就不必再起大火,只在旗、幕、繩,火點細,火舌短,讓煙沿著巷頂走,走到‘泥灣’的堤上。我不燒民舍,我只燒旗。我讓他們的眼熏一瞬,踩在濕鹽上,下一腳就空?!?/p>
“第三層,賭‘白’。白榜三日一更,我請主公把徐州檄文貼在白榜旁,不遮。讓人讀‘罵’,也讀‘白’。罵越狠,白越亮。城外有人罵你負義,城內(nèi)有人看你給錢、給藥、記名。他們拿‘心’去權衡,我們拿‘名’去壓稱。賭的不是百姓,賭的是我們自己的**‘臉’**?!?/p>
“第四層,賭我?!惫魏Φ皖^,柔聲像水,“若這一切誤判,若放進去的‘勇’沒合住,若‘泥灣’不泥,若風不偏,若陳宮忽然老成,嘉請以軍法先行。主公,你敢賭嗎?”
這四個字一落,帳里像被人抽走了一口氣。荀彧手指停在鈴繩上,鈴沒有響,繩卻輕輕顫了一下。
許褚與典韋對視一眼,猛地把肩往后一收,像兩扇門在心里合上。曹仁的指節(jié)在刀柄上慢慢停住,目光沉進沙盤的小土阜。
曹操看著郭嘉。
他看見那個病士平靜的眼后藏著一團并不平靜的火,火不張揚,只在骨頭縫里燒。他忽然想起白碑上刻下的“非今夜也”,又想起先父靈前那一縷香,香灰快塌時他按住帥印的那一下。他緩緩把手從印上拿開,十指交扣,手心向下,落在案上。
“賭?!彼鲁鲆粋€字,又加了兩個字,“如法?!?/p>
荀彧這才輕輕放下鈴,鈴舌撞在銅壁上,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“咚”。
他看向郭嘉,語氣不軟不硬:“賭可以,但要底線?!徛曀?,刀不越線’寫在白榜上,‘三禁九不’亦不移。西便門三刻,入者限數(shù),出者有序?!妥印仨毷孪惹迦?、清火、清油,屋上瓦片捆牢。你要借刀,我給你秤;你要破煞,我給你法。王道在前,霸道才走得穩(wěn)?!?/p>
“有秤,才敢賭?!惫伪拖骂^,又抬起,眼里有一點淺淺的笑光,“文若,辛苦。”
程昱從旁掏出一卷薄簿,翻開,寫下三行:“西便門三刻——一刻入,二刻誘,三刻合;泥灣堤——鹽濕,礫滑,草縛;小土阜——塹淺,桁密,槊藏。”他提筆很快,筆鋒穩(wěn),“我再增一條**‘斷聲’**:入巷處按一聲,合門處敲兩聲,泥灣堤邊打三聲。若敵改走旁巷,以四聲作詐引。讓他在聲里走進我們的手心?!?/p>
夏侯惇拍案:“聲也賭?”
“賭他耳朵?!背剃判α艘幌拢瓣悓m聰,聰?shù)娜讼矚g用眼算,用心算,他的耳朵多半慢半拍。我們讓他的耳朵慢一拍,足夠了?!?/p>
許褚粗聲:“那我聽誰?”
“聽鈴?!避鲝?,“鈴響一記,止;兩記,退;三記,合?!彼聪蚬?,“你膽子大,我鈴要響得準。”
一番言語,如絲,如刀,如秤,互相咬合。鼓聲在帳外拉長,像有人牽了一根弦,拉到快斷,又放回一寸。
曹操起身:“傳令:城中白榜旁,貼徐州檄文;西便門三刻,許褚、典韋為門,夏侯惇為刃,曹仁為韁,程昱主機,荀彧執(zhí)法。孤持印——不動?!?/p>
“諾!”
——
夜更初,西便門內(nèi)的巷子悄無一人。
門后的街屋被人搬空,屋梁綁得如琴弦,長凳疊成一排,井口密密蓋了板,板上撒鹽。墻里的空腔藏著短槊,槊尖裹著布,不會穿出墻面,卻會從墻縫伸出時對準人的腿根。
屋頂上伏著盾,盾后伏著人,人后伏著一口淺淺的氣。
“不許咳嗽?!痹S褚壓低嗓子,“咽下去?!?/p>
“不許探頭?!钡漤f把人一個個按到位,“伸槊伸腳,不伸腦袋?!?/p>
荀彧持鈴立在巷口,鈴沒響;他眼角的余光卻在看夜色里那一點點會冒出來的失序。
他身邊的軍法吏翻開“殺伐簿”,筆尖停在“過線”“越屋”“起火”三個小字旁,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小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