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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第55章 高臺之上,他在微笑(第3頁)

            那圈在他的掌中不是花,是刃。他以刃擋住了胸腔里的那一口血。他把這口血留給徐州城下。等到夜過去,他要讓自己的每一處舊傷再裂一次,再流一次。以血為石,壘“守”的墻。郭嘉沒有看他。他在心里替他點了一個很小的“記”,像賬冊角上的記號。

            高臺的木柱里有風穿過,發(fā)出木與木之間相互壓迫的低吟。

            那聲音潮,緩,卻綿。像在黑暗里用指節(jié)一下一下敲門,節(jié)律與羅盤的嗡鳴恰好構成一段奇怪的和音。郭嘉忽然想到“鈴”。他側頭看了一眼臺沿那口小鈴。鈴在風里忽而不響,忽而微響。鈴舌與鈴體間的那點空,像人與天之間的那點空。

            空要留出,聲才有余地伸展。伸展至極,再收回,便是“掌控”。他喜歡這種感覺。喜歡到幾乎可以用“享受”這個字。

            讓他在人命如草芥的風口,坦然地享受“連魂帶骨吞噬”的過程。他不是不知羞恥;他只是把羞恥推遲到更遠的一個夜。他把臉轉回去看盤,眼底的光極淡,極冷,卻很穩(wěn)。

            他在臺上站了多久,沒人知道。太陽并未露頭,云在遠方被火烤得薄了一指。薄到再往下剝一層,便該亮。然而亮沒有來。

            亮在風后,風在狼煙后,狼煙在殺聲后。殺聲里有一個聲音他聽得很清楚——程昱站在濮陽城上對旗官說:“再守。”那個“再”字里有一種只屬于讀書人的固執(zhí),是用筆桿戳在泥里留下的直。郭嘉在心里向這位本土的謀臣微微頷首。

            程昱不懂“陣”,不懂“丹爐”,卻懂“城”的真義。城是秩序,是不亂。此刻不亂,便是城還在。此刻亂了,城先沒。程昱把“守”字寫粗,他把“未到”寫細。兩人隔著煙與風,在一處看不見的梁上各自按住一頭。那梁是兗州,是這一局。

            高臺下,親兵悄悄換了一撥。

            前撥人的腳后跟已硬,膝蓋在長久的奔忙后發(fā)出無聲的顫。新?lián)Q上的這撥人年紀更輕,眼珠更亮,臉上沒有那么多泥。

            他們抬頭看臺,眼里有疑、有敬、有一點點恨。那一點恨是懂不透的恨,是在“家”與“霸業(yè)”兩字間來回踱步時磨出的繭。繭一旦起了,就再也磨不掉。

            郭嘉讓它留著。他需要他們在下一章?lián)碛锌杀稽c燃的火。他需要所有人的火都朝著同一處燒。他根本不擔心這火會先燒到自己。因為他站在那處所有火都燒不到的“高臺”。高臺不是木,是他在眾意之外,獨自系出的每一根看不見的線。

            羅盤又響了一記短促的“叮”。指針擦過“九”的一段細刻。那段刻度像一圈被水泡過的藤,緊,濕,易折。他的拇指在盤背上輕輕一推,像安撫一匹到了極限的駑馬。

            馬被安撫,更暴烈。指針再一次狂轉。玉面上的細影此刻微微延長一寸,不見,復見,像蛇從裂縫探頭又縮回去。他知道,地下的封印在這一瞬吸了一口很大的氣。

            這口氣把井里的水面掀起一寸。水下的黑藍翻轉,露出一點點內里的光。若此刻把耳貼在地上,甚至能聽見極遠極深處傳來的喉音。那是“開”的前奏。

            他忽然笑了。

            笑極淺,極短,只在唇角。像微風將冰上的一層霜緩緩拂起,露出下面干硬而光滑的一指厚。笑不是對著臺下,也不是對著遠處的狼煙。

            他對著羅盤笑,對著羅盤上的裂影笑,對著那一道“終于”笑。無人知曉這一笑意味著什么。只有他與羅盤知道——這代表第一道看不見的鎖已經松動。第二道會更快。第三道會在夜更深時以最小的聲音“開”。這一切,都是“時機未到”的“未”的具體寫法。待“未”去掉一點,變成“已”,便是他下臺之時。

            他又在笑意里咳了一聲??鹊帽认惹爸亓艘唤z。他抬手按住唇角,指腹擦過一點溫熱。那是血,他不辨味道。

            他在心里把這口血入了賬,就像他在戰(zhàn)前把每一處城門、每一條溝渠、每一支可用的人都入了賬。賬目上寫著“借”,不是“拿”。曹操說過,開庫以一月餉,是借,不是拿;他也從來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當“借”。借龍氣,借人心,借天時。借到盡頭,總得還。只是尚早。尚且未到“還”的卷宗。此刻只管借,只管用,只管把這口爐燒到該有的旺。

            他將羅盤收回袖中,掌心仍保持扣住的姿勢,像收一枚剛暖開的心。他緩緩吸一口氣,站直,長身于風。風自他側面掠過,拽動粗氅下擺,粗氅在臺沿上拍了一下,收。鈴也撞了一聲,清脆,涼。

            云在更遠處輕輕剝下一層,露出一指寬的蒼白。蒼白里沒有溫度,卻讓人錯覺黎明將至。黎明不會立刻到。它還需要兩陣鼓,還需要三次號角,還需要一處城再崩出一條縫。

            等這些都足夠了,他便會走下這座高臺,跨進那座白帳,在諸將與哭與血之間,用同樣淺的笑,說出同樣淺的四個字——時機已到。

            而此刻,他只在高臺上微微一笑。

            笑里有風,有玉,有裂影,有他親手點燃的火。

            笑后,他的眼重新冷下去,像冰下的水。

            ——章末鉤子:羅盤指針在“九”的末處驟然一跳,玉面上那道細影終于發(fā)出清脆一聲“咔嚓”。

            風從臺身四角同時穿過,鈴聲合為一線。

            他抬眼,看向遠處濃得像黑海的狼煙,唇角極輕,挑起一分滿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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