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軍師,”荀彧目光落在北巷的井沿,“井繩短半尺,會不會顯眼?”
“正好顯眼?!惫涡α艘幌?,“顯眼,才像真‘缺’。真‘缺’,他才會信下一口‘夠’?!彼е冈谏潮P上敲了敲那道從井到閘的暗線,“今日不落閘,只讓水‘聽話’。水不動,聲先動?!?/p>
——
巳時,三營再次無旗無鼓入巷。
風(fēng)把羊脂香往巷里推,推成一層看不見的膜,貼在人的喉頭上。
呂布掄戟開第二檔的木擋時,赤兔鼻端噴出的白氣和羊脂香混在一起,有一瞬間的甜腥。他眼皮都未抬一下,戟身一橫,貼著墻根抹去兩名擋路的兵。
那兩人倒得恰到好處,左肩著地,刀仍在手里,正好給后一排的兵跨步留了個空。
“裝得整齊?!眳尾夹χR,笑聲里有一點喜歡這種“整齊”,因為整齊的敵人值得他用力。他在河?xùn)|少年時就知道,最難纏的對手不是亂跑的,是跑得有法度的。他們能讓你每一次揮下去的刃都有手感。
高順不說話。他觀察火勢,觀察風(fēng)。
他看見右廨后那點火舌“懂事”地繞開橫梁,只把黑影往井那頭拉。他又瞥見酒肆側(cè)墻的白煙順著磚縫被風(fēng)“領(lǐng)走”。他心里那根弦又緊了一分。正此時,巷深處忽有一聲銅鈸撞在石上的響,脆,干凈。
高順知道這是城中某隊巡緝的“退信號”,更明白“退信號”通常不會這樣“碰巧”在他們推進時響起。他想開口,卻被“撤”的軍令壓住了——不是敵軍的,是他們自己的。
“撤!”呂布喝。命令來得及時。他并非無腦。他喜歡“快進快出”,他也知道今天的“快”不在殺幾個人,而在拿一個節(jié)點。他已經(jīng)拿了。
隊伍退。退得極順,順得像排練多次的戲。馬蹄敲在鵝卵石上發(fā)出有節(jié)的聲響,像在打分拍。
陳宮收束隊列,回頭看了一眼井沿。井繩比他昨日看見的短,短得刺眼。他的心里像被指甲輕輕刮了一記,癢,隨即壓抑。
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推回到另一個“合理”的解釋上:戰(zhàn)時用水要節(jié)省,逼人少取,短繩是常例。他再看一眼,井沿果然濕,像有人剛挑過。他把這份“常例”的解釋安在心里,那枚“癢”被裹住了。
“主公,市右廨在手。”親隨奔至,報。
“好。”呂布勒韁,抬頭看見巷角那面白榜還在風(fēng)里顫,角破著,像跛子。他把戟一挑,榜又裂了一片。紙上“疫”“荒”兩個字被風(fēng)卷著,像兩條魚,在他甲片上貼了一下,又被他甩落在泥里。
“再入嗎?”高順問。
“不入?!眳尾疾亮瞬陵?,金屬散出一層細冷的光,“吃過一口,胃熱。熱就要水。明日再更深?!彼选八弊忠У煤芮宄裨谘揽p里存了半日的渴。
陳宮聽見這句話,心里卻莫名松了一線。他愿意明日再議,因為每拖一刻,他就多一分找出“太恰當(dāng)”的破綻的時間。
他對高順使了個眼色:“夜里探井。”
——
午后,風(fēng)偏到南
。三處薄火按次序續(xù)了一回。煙更淡,白得幾乎看不見,只有陽光從屋檐間射下來時,能照出一絲細碎的微塵在里面打旋。
街上“逃糧隊”又走了一遭,這一回孩子哭得真了些,有個小子嗓子啞著叫“水”。他娘拽著他,嘴里嘟囔“忍忍”,眼圈卻真紅。幾個兵看見,橫目而過,沒人多說一句話——眼神里只有一件事:路朝哪兒,退到哪兒,什么時候再停。
荀彧看在眼里,心里沉了一下。他知道這樣的“秩序里的慌”不是天生的,是用刀磨出來的。他低聲道:“士卒的心,會不會給逼得太緊?”
“緊,才不散?!惫未?,“散了,‘法’就塌。術(shù)藏于法,法一塌,術(shù)就漏?!彼焉茸拥墓窃谡菩睦镛D(zhuǎn)了一轉(zhuǎn),折扇合上,“我們不是燒城,我們是燒‘痛快’。燒到他喉頭發(fā)熱,自己伸手去找井?!?/p>
“井若不夠?”許褚問。
“那就有水?!惫翁е福c在沙盤上代表閘口的小銅鉚上,像在敲一只藏在地下的鼓,“水不急,只要他先急?!?/p>
曹操在一旁靜靜看。他從不多問“如何成”,因為他漸漸學(xué)會了一個詞:次序。這個人把所有的“成”放在次序里,一環(huán)扣一環(huán),既不讓人看見,也不讓人忘記。他只是問:“今晚何處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