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遼在水寨的棧橋邊駐足,枷鎖去了,只留腕間一圈淡痕。他被叫來“看河”,他不問緣由,只立在風(fēng)口,讓水汽把他身上的舊灰洗淡。
郭嘉看他——不帶審視,像看一把放在砧上、剛被水淬過的刀。卷在這目光里輕輕開啟,張遼身上的“氣”在他心里顯形:不是巨龍,不是蛟,是一條緊繃的“青背”,線條簡潔,肌肉無贅,尾端有一段未愈的暗傷;那暗傷在昨夜的“吟”里,被河聲舔了一遍,如今收束了邊緣。
“你要我看什么?”張遼問。
“看你的命,能不能被你自己握緊?!惫蔚馈K赶蛩?,“昨日這城與河相合,像一口爐子剛點(diǎn)了火。今日,我要在爐邊看一看鐵。”
張遼沒有再說。他把手搭在欄上。風(fēng)從他指縫里穿過。
他心里的火縮了一寸,不再燎皮,而是從骨里慢慢往外溫。
半個(gè)時(shí)辰后,他才把手收回來,道了一句:“謝謝?!辈皇侵x郭嘉,是謝這城——謝這城給了他一處把刀放直的地方。
“午后回城,見我?!惫瘟粝乱痪洌D(zhuǎn)身下城。
張遼目送他的背影,瞇了瞇眼,心里那個(gè)“先斬舊我”的誓被河風(fēng)又磨了一遍,邊上更規(guī)整。
午時(shí)前,郭嘉回到內(nèi)署。他讓人退下,獨(dú)坐石案前,再次喚卷。星圖這次展開得更快,城的溝渠、井眼與閘口在精神界浮為一張清晰的紋理圖,像被夜雨洗過的竹葉,脈絡(luò)分明。
他把幾枚關(guān)鍵的“星”輕輕點(diǎn)亮:西佑巷、臟井、窯場、北閘、牢城門——每點(diǎn)一處,他的心口便響起一個(gè)極輕的回音,像有細(xì)繩綰在他心尖上,繃緊又放松。
他試圖做一次“單線推演”。這是卷在“星圖初窺”階段新增的“穩(wěn)態(tài)”:能把一條因果線徑簡化到最小,模擬三步之內(nèi)的可能。他選了“鹽販尾線”:若今日在西佑巷跟進(jìn),會不會驚走更深的那只手?他在心里擺上三顆棋子:牙頭、暗渠口、坊門更夫。
星光之間立刻出現(xiàn)三條細(xì)線。一條線在第二步處熄滅——那是“今日擒拿”,換來“明日更換渠道”;一條線在第三步處忽明忽暗——那是“晚間放走”,留尾隨時(shí)機(jī);最后一條線最穩(wěn):在白日里“路過”,在坊門更夫處置一處“問價(jià)”,把牙頭的心燒上一點(diǎn),再在窯場附近“丟”個(gè)消息。
卷的評注以一種沒有聲音的方式落下:“以靜為先,留兩夜后‘換線’時(shí)擒?!?/p>
他正要收卷,胸腔忽然一緊。那條黑龍像被星光照疼了眼,猛地甩尾。他穩(wěn)住,任疼沿著背脊上攀,一寸一寸過去,再一寸一寸落下。手背出了汗。
他知道,這是代價(jià)——卷越清,牽動越深,傷也越直指心口。他沉住氣,讓疼過去,像用牙齒咬著一枚藥丸,把苦味壓在舌根下不動。
“先生。”門外鴆的聲音輕輕,“人我看過了?!?/p>
“說?!彼麤]有抬眼。
“牙頭不敢跑,跑了,他家就空。更夫好奇,見我時(shí)眨眼三下,像是想拉線。不用他。坊門有個(gè)賣銅鈴的小攤,攤主與牙行熟。我換了個(gè)鈴,攤主問了我兩句,我裝聽不見。這條線,明夜會響。”
“好。”郭嘉點(diǎn)頭。她正在學(xué)會“像人”?!懊饕鼓悴辉谖饔酉铩Hダ纬情T外多站半個(gè)時(shí)辰,看誰會在傍晚往里遞話?!?/p>
鴆應(yīng)聲。她不問緣由。她知道自己是一抹陰影,一杯毒酒,一把入鞘的刀——在能用之前,她的存在意義只有一個(gè):照著意志的形流動。她退下,背影無聲。
午后,張遼如約入署。屋內(nèi)只他與郭嘉。兩盞清茶,蒸汽輕。張遼率先開口:“你昨日說‘先射自己’,我想通了。不是讓我去求死,是讓我把舊習(xí)斬了?!?/p>
“說說你的‘舊’。”郭嘉把杯放下。
“我太信快?!睆堖|沉聲,“快刀、快馬、快戰(zhàn)。在布之下,我常急于一擊。昨夜城里那聲長‘吟’,讓我第一次覺得——慢,也能殺人?!?/p>
郭嘉笑了一下:“慢,是為了快得久?!彼研渲心敲渡形疵呢笆淄七^去,“這刀,不是給你用的——我只是讓你摸一摸?!必氨潮?,刃脊窄,適手而冷。張遼握住,握法從武將的“重握”改成了“輕握”,像捏著一片薄鐵。
“這刀,遲些時(shí)候會有名字。”郭嘉收回,“等它第一口血喝對了,再起名?!彼D了一下,“你隨我,先做兩件小事。其一,明日出城三十里,河面開闊處練陣。不是殺人,是改你的‘收刀’。其二,明夜來鼓樓下走一圈,不戴帽,不披甲,看一看這城在你眼里是什么顏色?!?/p>
張遼拱手:“得令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