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前的風從渭北吹來,把野地里的葭葦吹成一片細密的波。
風越過土脊、舊驛與坍塌的斷垣,鉆入葫蘆、竹節(jié)與空甕之腹,發(fā)出啞而綿的“喑”。那聲音低,不刺耳,卻像有人在離地很遠的地方敲了一次胸腔,讓人心口一沉,又慢慢浮起。
行在的三股隊列在這“喑”聲里收束,車輪壓著濕泥走出一圈圈淺圓,均勻、不偏、不歪。
郭嘉勒馬立在土脊盡頭,側(cè)耳聽。風里有三種不同的“聲”:一種是葫蘆里被風拽出的空鳴,一種是黃泥路下被輪子擂出的濁音,還有一種更輕的,是舊倉深腹里甕壁互震的顫。
他的唇角微微一彎:“天道之聲?!?/p>
荀彧將袖里的紙卷稍稍往內(nèi)收了收,眼帶笑意:“奉孝的‘天’,是人手布的風眼與空腔?!?/p>
“天不言而四時行?!惫蔚拔覀兲妗臁f一句,足矣?!彼е冈诳罩休p輕一按,“墻——不現(xiàn)形,往風里退半步。”
夏侯惇斧背斜搭肩窩,前墻如潮退了一寸。張遼的側(cè)翼在葦灘邊貼近,影子與影子之間沒有縫。典韋低頭看輪,把鏈球換了個位置,鐵環(huán)繞腕,像一根戒。
他們抵達今晨的第一處“倉”——渭橋小倉。這是沿線的前哨倉廩,屋頂粗陋,墻厚,門檻上新刻的赭印尚未干透,旁邊照例補了一筆小小的“安”。
倉門前已經(jīng)圍了人。有人說倉門夜里會“嘯”,有人說粥鍋里起了點甜味,有人說昨夜風里似乎混著“香”,是不祥。
“諸位。”荀彧上前,聲音不高,吐字清,“朝廷行在許,沿線賑粥與倉糧并舉。從今日起:赭印獨認,舊印封箱;禁甜香入鍋,姜多放一撮;倉門夜響,啟窗通風?!?/p>
他把最后一個“安”字的收筆輕輕頓重了一絲。頓重的那一點,像把風按住。人群里浮動的慌意,先收了半寸。
郭嘉乘馬過來,目光掠過門檻上的“安”,又掠過倉首發(fā)粥的小灶。他對倉官道:“今日先開北窗,再開西窗,南窗留縫。去兩個人上梁,撣一遍蛛網(wǎng)與梁灰?!伲米蛞沟柠}來。”
倉官忙不迭取來一袋鹽。郭嘉掐指捻了一撮,放于舌尖。鹽正,卻帶一絲極淡的甜。他笑起來:“甜得謹慎,是‘鄴’的手。文若——”
“在?!避鲝獣猓耙越獪烕}?”
“姜湯驗的是人心。”郭嘉將鹽袋交給荀彧,“當著百姓與軍士面,煮三碗湯:一碗以舊鹽,一碗以新?lián)Q,一碗不放。讓他們自己嘗?!?/p>
夏侯惇“嘿”了一聲,扛著斧背擠開了看熱鬧的幾名漢子,手背隨手壓住一個少年人的肩:“別擠,先給老人添一瓢粥?!?/p>
少年人訕訕地退后一步。粥棚里那孩子已經(jīng)把姜絲添多了一撮,姜香在蒸汽里慢慢鋪開,把空氣里那點甜壓下去。典韋蹲在灶邊,看粥眼“咕嘟、咕嘟”地冒,像一只慢慢復蘇的心。他笑,笑得憨:“姜護胃?!?/p>
——(鴆·視覺)
倉門梁上的灰不厚,卻有手指抹過的痕。
我爬梯上去,指尖沿著那道抹痕摸過去,摸到一枚比米粒稍大一點的紙團。紙團極薄,裹了豆粉,粉里摻了香。此香淡,不齁,卻膩,確是“鄴”的味。紙團塞在梁縫里,風一吹,粉便細細落下,落到鹽袋與鍋邊,甜香便“有”,人心便“動”。
我把紙團取下,扇骨輕輕一彈,彈在屋外的石階上,化成一小攤白。我又沿梁掃了兩道,把殘余的粉拍進風里。
粉一散,我聞見底下粥湯里姜更“立”了一分。
我往下瞥,正好看見郭嘉伸指在空氣里一按,按在“安”字的收筆處,又按在粥棚邊那口熱水鍋的蓋子上。他沒有說話。風卻像聽懂了,倉門夜里的“嘯”至此止住。
我下了梯,把那枚紙團的細角遞給荀彧:“香在梁上。鹽袋里也點過。”
“先驗?!避鲝淅锶〕鲆恢恍∩祝ㄈ诇?,遞給三個方向的人。老人先喝,孩子后喝。他們喝完,把舌尖在唇上輕輕一抿——舊鹽的碗,甜;新?lián)Q的,不甜;不放鹽的,淡如水。老人眼睛里有一線會意的光:“甜,齁胃?!避鲝c頭,笑:“姜,護胃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