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白霧沿著洹水爬進(jìn)城基,如一層薄紗輕覆在新砌的城垣與溝渠上。
昨夜剛燒透的符文磚還存著余溫,磚面淺淺的紋刻在霧氣里亮滅不定,仿佛有人在地下緩慢呼吸。
城東的土丘被削成弧,丘下新鑿的“龍脈溝渠”折三次,入一處暗井,再用青石斗室將四向水勢合并,匯攏成一道清亮的線,悄悄穿過尚未起名的街巷。
“再敲兩寸,紋線要與下層對得齊?!痹掠⒍自诰谶叄掷锸菍榉u打孔的細(xì)鐵鑿。
她的指尖冰冷,卻穩(wěn)得讓旁人忘了她是女子。鑿擊聲一下一下,像把脈,又像敲鼓。井下的水伴著聲響起了波紋,怯怯往上攀,直到?jīng)]過第一行刻字,又蜷回去。
“好了?!彼掌痂F鑿,抬頭看向井口。薄霧騰起,晨光剛過城外的槐林。她知道,這一井水如果不渾,不腥,那么整條溝渠就算是通了半成。
她把手浸在水里,掬起一捧。冷,清,帶著一點(diǎn)新磚的火味兒,卻沒有過去那種糞土與腐敗混作的酸臭。
她忍不住笑起來,笑意很快斂住,換成了更慎重的神色。她側(cè)耳傾聽,井旁的青石與磚縫里,有極細(xì)的嗡鳴在氣里穿行,那是符線與龍脈相搭時才有的音調(diào),輕得像一縷毫毛在脖頸邊劃過。
“可以了?!彼鹕?,對等候多時的工匠與兵士道,“開閘見流?!?/p>
閘門緩緩抬起,新渠的第一股水從暗處奔出,撞在石唇上,濺起一片細(xì)碎光點(diǎn),沿著街基蜿蜒而去。
街上早有等水的鄉(xiāng)民,背著壇,提著甕,抱著三歲的孩童,擠在繩索外看。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老人忍不住把手伸進(jìn)水里,又馬上縮回,像不敢相信指下這份涼。
“真清啊。”他喃喃地說。
“別急,先讓官吏驗(yàn)過,再下渠取水。”押隊(duì)的小吏大聲喝著,語氣卻壓不住高興,“按曹公新令,今日城中百姓各以戶籍取水,十日內(nèi)無戶者,先給引水券,每戶限兩斗,病者優(yōu)先?!?/p>
月英看著人群。
她知道,這條渠的第一件功用不是飲水,而是安人心。人心一安,氣散的龍就有了歸處。她轉(zhuǎn)身時,井口上方的霧氣里,一只小小的紙鳶正被晨風(fēng)牽著,微微抖動。
那是她親手教工匠們折的風(fēng)向標(biāo),按星圖的角度系在線端。若風(fēng)順,紙鳶指向“離”;若風(fēng)逆,則偏“坎”。
她看了一眼,紙鳶正對著正南,那意味著今日午后會有一陣干燥的火風(fēng),從城外的窯群吹來。
“去窯上看看?!彼龑ι磉叺耐降苷f。
徒弟應(yīng)聲,提起工具,跟著她穿過半成的街巷。新城的骨架已現(xiàn):街寬五丈,沿街十步就一個線井,井口與門第位置相錯,像棋盤的黑白交錯。
行至東南角,十座磚窯并排臥在坡地上,窯口紅黑相間,像十只合攏的獸眼。夜里不停的火讓人眼眶干澀,窯頂?shù)臒崂税殉快F驅(qū)得干干凈凈。
窯前,郭嘉披著一件薄鶴氅坐在一張臨時搭起的竹榻上,面前擺著一箱子符磚樣本。
他看起來還是那副病中人的樣子,衣上布滿窯灰,面色蒼白,唇卻紅得過分。旁側(cè)的程昱笑而不笑,拈著胡須,“軍師祭酒,月英姑娘,入秋以來,你二人都是以窯為家了?!?/p>
“在窯里說話,才不用被人聽見。”郭嘉抬眼,目光落在月英手上,“井里如何?”
“嗡鳴并不散。”月英答,“但還不穩(wěn)。還需兩處縫隙再填一指厚,符線要連到東城的臂彎處,才能與北渠的水勢在暗處合拍。再晚,恐怕入冬前就要重新鑿?!?/p>
程昱聽得連連點(diǎn)頭,“講究,講究。只是——”他轉(zhuǎn)向郭嘉,“只是‘符線’二字,如何向眾人解釋?我知你所謂‘符’,不過是磚縫里的氣脈與行水的角度。但天下耳目未開,若傳作妖術(shù),難保不生異端?!?/p>
“程公?!惫涡α艘幌拢焓謴南渲辛喑鲆粔K符磚,遞給他,“此磚武火三日,文火七日,出窯時,符面下的焦黃色一層便已把水氣鎖住。你看這紋線,既不深,也不淺,恰好卡住滲流的速度。你若把它當(dāng)妖術(shù),便是妖術(shù);若當(dāng)工藝,便是工藝。解釋不解釋,在于用它的人。”
“可民心在于解釋?!背剃沤舆^磚,端詳片刻,嘆,“這便是你說的‘丹爐’么?”
“爐,不只在窯。”郭嘉指向遠(yuǎn)處,“爐在城。城為器,水為藥,引兵為火,民心為風(fēng)。如今爐底初溫,藥材也入得七七八八,就差一口‘點(diǎn)’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