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風(fēng)起得干凈。
郭嘉把鴆帶到西便門外的低坡,坡上枯草齊膝,風(fēng)一過,像魚鱗翻白。他取出一壺薄酒、一碗清水、一段鹽條,和一小片舊鐵。他把鹽條摁碎,倒入清水,酒隨之而下,變成一碗發(fā)冷的模樣。
那片鐵放在火上烤到發(fā)紅,郭嘉用鑷子提起,在夜里描出一個看不太清的圈。
“淬刃,不是淬刀,是淬心。”他說,“你要記得三層規(guī)矩:第一,不殺無名;第二,不殺無辜;第三,不殺無價。今晚,你先把刀‘養(yǎng)熟’,明夜再讓它‘開口’?!?/p>
鴆把袖中的短刃遞上來。刀很薄,像一片月光被削成了直線。
郭嘉取刀,將刃入水,水上一層極細的漣漪把月亮撥開。鴆伸出左手,毫不猶豫在虎口處劃了一刀,血落在酒里,霎時化開,是淡紅,旋即又被水稀釋,幾乎看不出色。
他看她一眼:“記住,你的血不是為刀,是為線。”她點頭。
“再記住,”他又補了一句,“白燭不燃,鈴不響;鈴一響,刀也不越線。城中是如此,城外亦然。我們不是殺,是‘正’?!?/p>
鴆低頭,把刀從水里提起,刃上凝著一層極薄的冷意。她把刀收入鞘,輕聲道:“今夜,是第一夜?!?/p>
“去吧。”郭嘉把鈴塞緊,放回她袖中。
她踏著草葉走遠,黑影與風(fēng)接了頭,收在山根的暗處。
第一夜不殺人,殺路。
鴆沿著山腳的亂石路行至三更,遠處已能看見寨里的火點。
她停在一個不起眼的洼地,俯身嗅地面,聞到潮氣與灰。我軍兩次強攻時,曾有人在此地?zé)^松明,松香味被雨壓在土里,現(xiàn)在輕輕一攪,又要冒上來。
她繞開那片土,又靠近谷口。谷口用松枝編了門,門后綁了銅鈴,細細的風(fēng)足以讓鈴舌互碰。
她從袖中抽出一根極細的絲線,端頭纏著一粒小扣。絲線一拋,扣子繞過最上面的枝條落回手心。她把鈴舌之間塞入一小片白綿,輕輕一抿,鈴便啞了。
她貼身滑過門,腳尖只是蹭了一下土。遠處傳來夜巡的腳步,有人咳了一聲,又以為只是風(fēng)。
寨外另有小路一條,向右轉(zhuǎn),半里處有一眼廢井。井口被石板蓋住,板縫里長了苔,苔上有新折的痕跡。鴆蹲下,指背略一按,石板便被撬起一線。
井里黑得像一口關(guān)著的眼睛,深處卻有一點點冷光,是水。她聞了聞那水味,帶鹽,且淡。她想起郭嘉那碗酒水——鹽在,他叫那東西“繩”。
她把從城里帶出的鹽灰撒在井沿與梯背的交接處。鹽遇濕便澀,澀便縛。明夜,這里會有人踩空。她不急著合井蓋,只把蓋斜著壓回,留出一指的縫。
回寨外,她繞到東面坡,那里有一座廢棚,棚頂塌了一角。棚下堆著早年打谷留下的籮。
她把其中一個翻過來,扣在地上??酆煤?,她從袖里取出一撮牛羊混血,淋在籮邊的泥上。血腥味很淺,卻足以引來狗。
狗一來,巡夜的人就會來,來的人會罵狗,罵了狗會踢它,狗躲,人追,追著追著,腳就該去踩那一片被她提前用油抹過的石頭。
她做完這些,回頭看一眼寨門,白綿仍塞在鈴舌之間。她挪開兩步,又停了一停,把袖口那枚塞綿悄悄拔下一絲,塞到自己鈴里。鈴不該響,今晚,誰也不該醒。
她在夜里用一種近乎溫柔的方式,替主公把“路”殺死了。
第二夜,才輪到人。
暮色剛下,曹軍帳內(nèi)的燈點起,帳外卻升起白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