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侯惇把斧背靠在柱上,問:“奉孝,你那‘謊’,何時放出去?”
“已經(jīng)在風里。”郭嘉指向東北,“昨夜給她看了‘獸骨缺’,今晨又給她聽了‘天道之聲’。她以為我借天,我其實借‘人’?!覀児室夥帕艘粋€‘轉(zhuǎn)華陰’的假路,又放了一個‘南曹倉’易守難攻的虛倉?!彼?,“她若信,便會調(diào)手往南;她若疑,便會從水下試?!徽撍趺丛嚕瑝Χ荚?。”
“鬼才的謊言。”荀彧接著笑,“甜不過姜?!?/p>
“姜護胃。”典韋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,眾人都笑。笑聲不高,卻把廟里冷冷的風逼到梁上。
夜色將落,許縣城的輪廓在暮靄里浮起,像一只臥獸吐息。
縣城的鐘樓比長安的小,鐘不裂,木料老,聲厚。郭嘉把馬緩緩勒住,不進城。他回望隊列。那輛最不起眼的小篷車仍安安靜靜地行在中間,簾縫里一道清光不急不緩。那光是一個人的眼。
它不是神的火,它是人的水。水會被風吹起漣漪,也會在夜里慢慢地收回去。
“奉孝。”荀彧并馬,“天子之車,要不要入城?”
“不入?!惫屋p輕搖頭,“先在城外舊廟暫歇。明日曉發(fā)‘行在令’,然后入。”他抬手在空里按了一下,按在鐘唇上,也按在每一個人心上。
廟中小鐘在風里輕輕“喑”了一聲,像遠遠的呼吸。
郭嘉咳了一下,極短,極輕。他把那點腥甜咽回去,目光依舊清冷。他低聲:“井水今夜不喝。先喝姜湯?!?/p>
“謹遵?!避鲝D(zhuǎn)身吩咐。
——(鴆·視覺)
夜半,舊廟外的風吹過檐角,草鈴不響。城里有人拖門栓的聲音,在夜中斷斷續(xù)續(xù)。
廟后的小倉已如法懸了三枚葫蘆與兩只甕,甕腹被擦得干凈,葫蘆口對著風。風進來,聲出去,像一條被人導引的河。
我在廟門階上坐了一會兒,扇子收著。那根銀線在袖里還扎我手。
我把它拽出來,系在廟前的枯枝上。銀線極細,風吹過,會發(fā)一點點偏音。我掐斷它。偏音斷,風沒有那么“甜”。
我看見他——郭嘉——從廟里出來,站到鐘下。他抬頭,仿佛與鐘對視。
鐘不說話,風替它說。他把指尖按在鐘唇上,按了一下,收回來,再按一下,收回來。兩下之間,他輕輕吐出一口氣。那口氣里有藥味,是最淡的苦。我不問藥,
我只看他的眼睛。那眼睛里很亮,亮得把夜里的每一寸暗都照出紋理。他轉(zhuǎn)身,看見我,笑了一下。笑得很薄,很輕,卻把我袖里那根討厭的線照得更細、更易斷。
“明天,鐘響三下。”他說。
“天道之聲。”我說。
他搖頭:“人道之聲?!彼D了頓,低聲,“但讓人以為是‘天’,更省力?!?/p>
“鬼才的謊言?!蔽夜室膺@樣說。
他笑:“謊,也要往好的地方用。”
我沒再說。他走了。我用指尖在廟門檻上的“安”字收筆處輕輕摸了一下,摸到一點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