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燈?”
“他屋里向來昏,給他燈。他看清自己臉的時候,就會知道該往哪邊站?!?/p>
影子點頭,像翅膀輕抖,轉(zhuǎn)瞬又融進屋檐上那一片黑。
夜更深了。小院外,有人叩門,一聲,停。一盞燈隨即亮起,又滅。墻外的細語極輕:“誓,誓?!庇腥嗽谥貜?fù)這個字,像在試探它的重量。
墻內(nèi)的郭嘉沒有動。他在等另一個聲響——來自太倉的西角,那兒有一把小鎖。他確定今晚它會響一次,清脆,很輕,像一只螞蟻咬開了米袋。那聲響若出現(xiàn),他便知道名單上有一個名字要換位置了:從“可用”換到“可制”。
若不響,明天早朝,他會當眾說一個笑話,把那人的臉皮當笑點掛出來。權(quán)力的刀不一定要見血,笑也能殺人。
“祭酒大人?!眽ν鈧鱽磉h遠的腳步,停在門外,半個呼吸后退了半步,這是子烈的腳步。他的嗓音壓得很低,“惡來換防已定。
東門一更歸許褚,二更歸典韋。殿中郎蔡某已按名單‘愿’。錢行三家兌銀順利,唯南市‘盛義’拖延,掌柜遠避。另,市坊里有兩撥人盯著太學(xué)舊址?!?/p>
“盯?”郭嘉眉心動了一下。
“像在找什么?!?/p>
“讓他們找?!惫纹鹕?,披衣,走到院門旁,手指搭在門閂上,感覺到木頭里細微的潮氣,“告訴惡來,太學(xué)不許點燈。夜里更不要巡近。讓影子們盯,但只看,不動?!?/p>
“是?!?/p>
“再去告訴程公,明日與子初先去太學(xué),再去尚書臺。先讓他們見黑,后給他們光?!彼D了頓,“還有,盛義掌柜不必追。把他的賬本送到他對門的‘長樂’去,叫對門替他兌?!?/p>
子烈答應(yīng)一聲。腳步漸遠。院子又沉進夜里。郭嘉靠在門邊,低低咳了一下,胸腔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,放,又攥。
他把這一切當作風(fēng)把門簾吹起又放下。只是在每一次放下時,他都提醒自己:別把呼吸當作理所當然。
月光移到墻角。墻角那株石榴抽出今年的第二枝新芽,葉子薄,像一枚剛寫上名字的誓書。郭嘉伸手,掐斷了最尖的一葉。
他看著掌心里淺淺的綠,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潁川,先生講“禮”的那日,大堂外有雨,雨點像圓子。他那時也這樣掐過一片葉,嘗過一口,苦味清冽。如今他把葉送到唇邊,舌尖無味。他笑了笑,把葉子丟在燈下,像丟下一句無聲的自嘲。
他轉(zhuǎn)回榻旁,將案上的竹簡又展開一卷。這卷上寫的不是“錢、門、倉”,而是一連串名字后面的小字:“房舍方位、親眷多少、交游脈絡(luò)、嗜好”。
他把這卷叫做“呼吸簿”。一座城要活,先得會呼吸。誰是鼻,誰是喉,誰是肺葉,誰是隔膜,他要一一標明。明出一張路,暗鋪一張網(wǎng)。明路給天子看,給諸侯看,給百姓看;暗網(wǎng)給他看,給影子看,給那只未來的手看——將來有一日,他不在許都,這手也能替他握住門閂。
“子初說我心狠,”他自言自語,“心狠不夠,手要穩(wěn)?!?/p>
門外的風(fēng)又起了一陣。就在這風(fēng)里,太倉西角傳來一聲極輕的“噠”。
像一粒粟落在木盤上。郭嘉的手指停在竹簡上,停了半息,便又落下,像什么也未曾發(fā)生。他只是將“可用”的一個名字,慢慢移到了“可制”。移完,他提筆,在紙的空白處寫下四個字:無聲之刃。
燈火三更。影子在屋檐下游走,帶著風(fēng),帶著文書,帶著一座城的呼吸。
許都像一頭剛從廢墟里醒來的獸,骨頭還疼,眼睛已經(jīng)亮。它不知道自己將被誰騎上背,只知道身上有了鞍。
臨睡前,郭嘉把那句白日未說出口的話輕輕放在枕邊:“官職是枷鎖,權(quán)力是空氣。
聰明人,從不屑于前者?!彼仙涎?,屋外的月在墻上留下一道銀。
銀線旁,一縷影正悄悄伸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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