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漏過二更,城里廟鐘的余韻像水一樣貼著屋瓦流。
中軍大帳外,風(fēng)把旌影吹得一寸一寸后退,像有無形的手在整理一面即將書寫的大紙。
郭嘉獨(dú)坐于側(cè)帳。案上鋪著一張舊錦,其上橫放一張古琴——焦尾。琴背的老傷蜿蜒,如暗處的河,漆面并不華,然木氣沉穩(wěn),合眼便能嗅到火與水并存的味道。此琴曾在潁川冬夜里為他“鎮(zhèn)痛”,也曾在許都廢墟前發(fā)聲示警。那時他尚未“得刀”,只是借琴弦攔住某些要往心里硬闖的東西。如今刀在手,琴卻仍在案上。人心有時是這樣:舊物不為用,卻為“人”。
他把右手食指按在徽上,輕輕一抹。聲細(xì),清,像一縷月光順著瓦脊滑。第二指,第三指,聲線一點(diǎn)點(diǎn)鋪開,屋中更安靜了。龍煞伏在門后,氣息極輕;星圖收在識海深處,陣核像遠(yuǎn)處一枚燈芯,時隱時現(xiàn)。
他彈到第五聲時,心口忽地輕跳了一下。并非痛,像刀刃在鞘里無意輕磕。那片黯金的鱗在鎖骨下翻了一下身,黑紅極細(xì)之絲同時抬頭,像伏著的獸突然豎了耳。琴聲隨之一顫——“?!钡囊宦暣囗懀缘谝幌伊哑?,裂紋沿木理奔走,似閃電逆流。余音未散,第二弦也像被什么無形之物從喉嚨里扯了一把,發(fā)出一聲更低的鳴。兩根弦,在夜里斷了。
房中一瞬如寒。
郭嘉的手指停在半空。他并不急著收,也不急著握。他看著斷弦在光里細(xì)細(xì)顫,像兩條尚不甘心的游絲。他以指背輕輕按住琴面,閉目,去聽“斷”后的靜。
靜很深。
龍煞在門后不動,像承認(rèn)了規(guī)矩;星圖不出,像把眼睛讓給了他。只有風(fēng)從簾底慢慢探進(jìn)來,探到琴身上,又收回去。良久,他低聲道:“記名?!?/p>
他把指腹按在裂處。那裂像一道小小的傷口,熱意尚存。此刻的他并不把它當(dāng)壞兆,他把它當(dāng)成一次誠實(shí)的“告知”:舊物之功,至此而止。昨夜的酒,今晨的粥,今日的鼓,都已過。新法已立,新禁已刻。琴從此不再為“鎮(zhèn)”,只為“證”。他輕輕抬起斷弦,繞在指上,拈成一個結(jié)。結(jié)不緊,留一線,像人世的留白。
“軍師?!焙熗?,鴆的聲音很輕,像影子從石階上掠過,“北門外報子,急馬三換,遞了兩封信?!?/p>
“請進(jìn)?!?/p>
鴆入帳,身上帶著外面夜露的清氣。她不看琴,只把兩封信分開,一封朱封,一封黑封。朱封有官印,黑封無印,只有封口處一抹極淡的燭淚,燭淚干在紙上,紋理像指紋。
“朱封,冀州遞到許,許轉(zhuǎn)我軍;黑封,遞你。”鴆道。
郭嘉點(diǎn)頭,先拆朱封。封刀一轉(zhuǎn),紙露一角,淡淡的墨香帶著風(fēng)塵氣撲面。這是“官信”的味道,規(guī)矩、整潔、不肯多說半個字。他展開來,目光沿著字行一行一行往下走——
“易京三年之圍,今日焚城,公孫瓚自焚,義從盡散。袁氏并青幽冀之力,北地稍寧,烏桓來賀。今設(shè)大市于鄴,征商舶粟,開北路以通遼西之馬。且發(fā)民夫十萬,筑倉于烏巢、黎陽、陽谷,以備秋運(yùn)。田豐上諫被囚,審配掌印,逢紀(jì)專刑。此信由冀州府轉(zhuǎn)。”
每一行字都不難讀,每一個消息也并非出乎意料。只是它們在這一刻并排站定,像新砌的一堵墻,墻體太整齊,反顯刪去的那部分更重。郭嘉看完,把信折在案上,指尖在“烏巢”二字上輕輕停了半息,隨后移到下一封黑封。
黑封很薄。紙不華貴,卻極輕,像從極遠(yuǎn)的地方帶回來的兩片雪。封口的燭淚在光下微微發(fā)啞光。他拆開。里面只有一張小小的箋,箋上并無署名,亦無公印,只有一首短詩:
“北風(fēng)折柳白,易水火三宵。
烏羽堆河上,誰騎白馬囂。
三嘆無以告,一笑付驚潮。”
字極干凈,收筆處收得很緊,像寫字之人一直在克制什么。詩下角落,有一個極小極淺的篆字,幾乎要被紙的紋理吞沒——“諶”。
荀諶。荀彧的同族、長兄,在冀州。此信不是給曹操的,也不是給軍府的,是給“文若”或“奉孝”的私信。詩本身不難解:“易水火三宵”指易京之焚,“烏羽堆河上”是指戰(zhàn)后黑甲堆積如山,亦暗指烏桓,“白馬囂”既是地名之隱,也點(diǎn)著“白馬”兩個字的將來之戰(zhàn);“三嘆無以告”——他身在袁營,有所嘆卻不能言;“一笑付驚潮”——笑者是假,潮者是真,波將起。落款無名,只藏“諶”,是“我在”“我看見”“我不能說”的三重意思。
鴆看了一眼,沒說話。她不愛詩,也不擅詩,但她看得出“緊”。那種緊,不是消息的緊,是寫字人的心在某個夾縫里被擠出的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