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嘉?!彼路鹇犚娝穆暋D锹暃]有具體的字,卻落在他的耳骨上,帶著風過竹林的折響。她呼喚他,不是以名士相召,而是以同類相喚。他們在不同的城,在同一條弦上立著。她在北,他在此。弦斷之處,恰是二人之間的距離。
他端起茶,茶已徹底冷了。他卻覺得口里漸有溫度。那溫度不是茶,是某種意志回潮。他想到今晚在觀星策里看到的“最優(yōu)解”。他現(xiàn)在不想要它了。最優(yōu)不是唯一。唯一的,是那根能把人從懸崖邊勾回來的弦。弦要從哪里接起?他心里已經(jīng)有了方向。
燈火輕燃。他收回心里的星圖,把它按在胸腔里,像把一匹躁動的黑馬按回馬廄。然后他在案邊鋪開另一張紙。不是回信。他不回。字在此刻不如弦。他要做的,是記下今晚的“音”。他寫下四個字:焦尾斷弦。又寫下一行小字:北來。
外面?zhèn)鱽順O遠的更漏。風又起,吹過窗紙。窗紙抖動出細細的聲。那聲恰好與案上的弦共鳴。木與絲,在夜里搭起一座小小的橋。他忽然笑了一下。笑容很輕,卻不冷。他把弦纏在指上,像一枚樸素的指環(huán)。然后他把它解下,置于貼身的衣襟內(nèi)側(cè),把那縷冷光貼在心口。
夜更深。他不睡。他把燭焰撥低,讓它像一顆靜住的星。屋里只剩下他的呼吸。呼吸越發(fā)平穩(wěn),像一條河回到河道。殺意沒有徹底消失,卻在弦的旁邊蹲了下來,像一只被收拾進籠的豹。它仍在,但它不再自作主張。它聽命。
他起身,推窗。北方的夜空密得像一塊黑鐵。黑鐵上,遠遠有幾粒微白的光點。許都的方向埋在看不見的遠里。他低聲道:“北。”這一個字像把刀,輕輕刺進夜,又輕輕拔出。夜沒有流血。只是被劃了一道縫。縫后,是某個答案正亮著光。
他合上窗,回到案前,取出小小的匣子。匣里有他與“影子內(nèi)閣”的密札,亦有竊龍大陣的微縮圖。他沒有打開那些。他只把匣子托在掌心,聽它發(fā)出的輕響。那響聲在胸腔里撞了一圈,撞回到那根弦上。兩者相遇,彼此打了個照面,然后分道而行。一個向人間,一個向天。
他再一次喚出觀星策。這一次,他沒有將人事作為變量。他把那根弦當作一顆星。星跌入卷軸,星光在卷軸的暗紋里走了一個極小的圓,圓心處忽然亮起一點微不可見的光。光很弱,卻極穩(wěn)。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有一個人把手指落在琴面上的那一瞬,整個天地為之一息。
他深吸一口氣,把卷軸緩緩收攏。星光黯下去,像一盞燈被合上了扉。不是熄滅,是保存。他把燈真正滅了。黑暗鋪滿四壁。他坐在黑里,聽見自己心口的那根弦又輕輕響了一下。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。不悲不喜,不快不慢。像冰在春日里無聲地化開,像雪在檐下悄悄滑落。
他對著黑暗開口:“蔡議郎?!甭曇艉茌p,又像說給自己聽,“多謝?!?/p>
夜將盡未盡。東方未白。他起身,整理衣襟,把弦安穩(wěn)地藏好。推門。走廊里的守卒在燈下打盹,燈花吐出一縷細細的黑煙。他走過他們,步子極輕。像走過一段舊琴的背。他的影子被拉長,又縮回。小院里有一棵老槐,樹影搭在地上,像古老的文字。他從樹影里穿過去,沒有驚動什么。
他沒有去叫醒任何人。也沒有派出密令。他什么都沒做。他只是把“北”藏在了心里。讓它像暗火,慢慢往深處燒。燒到有一天,燒到他抬腳就能走在那團火里,而不是讓那團火在他身上亂竄。
回到書房后,他再次坐下。他把那盞茶倒掉,又斟了盞新水。水熱,熱氣升起來,撞到他眼底的涼,碎成一片細霧。他握盞,掌心傳來弦的觸感。他忽然明白,所謂“解藥”,從不是一口吞下便不死的靈丹。它是一種秩序。是把亂音排成旋律的秩序。天子的龍氣是世間最大的律。若能借一線,便能把心中那根弦接住,不再讓它在刀口上亂響。
窗外又響起更漏。是三更,還是四更,他沒有細數(shù)。他只知道夜將過半。第二卷的夜也將過半。他放下茶,合眼,像把最后一縷雜念按在紙底。黑暗里,那根弦在心口安靜躺著。它沒有再響。也無須再響。
直到天明前最冷的那刻,屋里忽地一聲細響。他睜眼。案上的那根弦輕輕抬起一個弧,又緩緩落回。沒有風。窗關(guān)得很好。弦自己動了一下。像來自許都的某一根指在夜里輕觸了一下它。那一下輕得不能再輕,卻讓他在這一刻完全確定了一件事——
北方在呼喚他。
他伸手,把弦托起,像捧起一條從遠處生長來的路。他低聲說:“我明白了?!甭曇袈湎拢褚幻妒硬惑@不擾地沉入水底。水面很快再次平靜,只有一圈極細的漣漪向四周擴散,擴散,直到觸到看不見的岸。
他握住弦,坐直,面向北方。夜色仍舊濃黑??伤巡粦帧5度栽谙涞?,殺意仍在籠中。弦在掌心。路在心里。
他靜坐,直到第一縷灰白從窗紙背后推過來。雞鳴遠處響起。營中漸有腳步。他將弦貼回心口,起身,開門。
清晨的風帶著土腥與霜汽。他跨出門檻,像跨過一道看不見的界。背后是昨夜的冷燈,眼前是未盡的天。沒人知道一根斷弦在他心里接起了什么。也不會有人知道,他在這里做了一個極輕的決定。那決定輕得像紙,卻比刀重。
他笑了一下,笑意淡得與晨霧混在一起,看不出形。他對自己點頭。然后把那封沒有字的信連同空白的紙一并收好。那空白不空。那紙是證。是他的告白,也是她的回聲。
他轉(zhuǎn)身,回屋,再一次環(huán)顧這間臨時的書房。案幾、銅燈、兵符、墨硯,俱在。每一樣都在它該在的位置。只有一件東西換了位置——那根弦。它從她的琴上來到他的心上。從此,夜里若再起殺機,先要過這一道“音”。
他長出一口氣。心里的那匹黑馬在柵欄里打了個響鼻。他拍了拍它的頸,沒有再去看。等到陽光真正落進屋里,他已經(jīng)收拾好一身從容。人間的事,且按人間的次第來。他拿起筆,備下今天要處理的軍務(wù),像往常每一個清晨那樣,行文、批令、布置暗樁。沒人會從這些字里讀出北方兩個字。他也不需要別人讀出。
只有他知道,今夜之后,棋盤已經(jīng)悄悄轉(zhuǎn)了半寸。棋子仍舊在原位,棋勢卻已另有走向。等到某一日,他會把這半寸轉(zhuǎn)出來,眾目睽睽之下。那時,人們會驚呼他如何早有籌謀。他不會辯。因為真正的開局,不在棋。開局在心。
他提筆,落款,提燈,出門。晨風里,有琴聲極淡極淡地從他心口遠去,又遠遠回旋,像一只歸巢的鳥,落在北方那堵深不可測的宮墻上。那里有鐘漏,有寒光,有世間最重的律。
那里,也許就有他命里的解藥。
而今,先把這根弦,護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