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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第一道“奉天子令”刻在白榜上,立于東門外。榜首依舊兩句樸白:兵不戰(zhàn)時耕,民有余力耕;井水先到,溝渠先開。其下新添一行:奉天子舊章,冬賑與耕,先民后兵。鄉(xiāng)里圍觀,人不多,議不熱,有人念了一口大字,扭頭就回去磨鋤頭。有人摸了摸榜邊的新朱,笑一聲:“這朱蓋得穩(wěn)?!?/p>
郭嘉遠遠立著,阿芷把披風替他系緊。他目光越過人群,落在榜下泥地的一道新水痕,像是剛入土的第一縷“律”。
回府途中,典農(nóng)長史匆匆追來:“軍師,有一處壞例——東巷校尉籍‘奉天子先取公馬’之令,擅攔鄉(xiāng)勇馬匹。”郭嘉停步,袖中指節(jié)一緊,殺意在胸骨下探頭。他深吸,將“心爐”再撥亮,把那一口銳意吞回去:“執(zhí)之?!鳖D了頓,他又加一句,“不梟首,不示眾,以白榜罪名,書其‘挾禮’二字,削甲為民,罰耕三月?!?/p>
長史領命而去。阿芷輕聲:“公子這判,重乎?”郭嘉搖頭:“重在‘名’?!钐熳恿睢怀?,先懲濫用者。讓所有人明白,天子之名,不可為貪?!?/p>
胸口玄黑退一線,隨即輕彈一下,像是不悅的獸。郭嘉把那一下記在“代價臺賬”里:挾禮案,黑意反噬小半息,已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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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鼎司小堂。荀彧、程昱、黃月英、縣工、典農(nóng)諸人各據(jù)一隅,案上攤開三冊“謹”。黃月英遞來“車駕樣路”的木尺小樣,笑道:“先生要的‘平直緩’,我揣摩了三款輪距,挑最不顛的那一款?!惫慰催^,圈了一處空白:“這段留給‘迎駕儀程’走過?!避鲝獣猓骸岸Y必須走在路上,讓人看見?!?/p>
程昱合冊:“東郡榫卯寨件,十七件已成。若明歲迎駕,自今日起每月出小樣。”
“記下,慢做?!惫问樟诵?,“‘奉天子令’既出,下一步是‘令不臣’的‘不臣’——我們要給他們理由歸降?!怀肌?,或驕、或疑、或困、或懼。對驕者示禮,對疑者示理,對困者示糧,對懼者示邊界?!?/p>
荀彧轉筆,略露喜色:“文告我來寫。”他想了想,提筆于“禮冊”頭一行寫下八字:迎者禮在先,令者理為先。
夜更深,蔡文姬至。她未攜焦尾,只纏白紗于指。她站在門口,像拂過一陣風:“今日白榜之音,我在社稷舊祠外,聽見風往回走?!彼ы鴮徱暪?,嗓音微啞,“你胸口的那根弦,今朝似穩(wěn)了一徽。”
郭嘉頷首:“不彈便可。今日,我們以人聲讀《周官》,勝于十面鼓鐘。”蔡文姬笑:“禮在前,音自正?!彼讣廨p敲空處,提醒他:“‘奉天’二字,音不可高,辭不可急,威在‘低’里?!?/p>
“謹記?!惫蚊C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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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三縣同立白榜。午后,一處菜市口忽起小亂:一名軍吏持木牌攔糧,口稱“奉天子開倉,當先軍”。民眾嘩然。典農(nóng)帶三人至,拿下木牌。木牌背面竟刻著“奉天承運”四字,刀口新亮。郭嘉聞報,立刻斷為“偽詔禁”首案。他未出面,只遣吏執(zhí)書,按先前三避三禁處置,榜下當眾焚牌、宣條、罰耕。人群看了半晌,散去時議聲一面倒:“這回,像真的?!?/p>
黃昏,曹操至小院。兩人并肩坐在廊下,看梧葉在風里翻白。曹操道:“今日三縣白榜,我從人群背影里看了一圈,有人不信,有人不懂,也有人只管回家磨鋤。孤喜歡第三種。你給了他們‘能做的事’?!?/p>
郭嘉笑意極輕:“人心須要落腳?!钐熳右粤畈怀肌?,第一步不是震懾,是看得懂?!彼D了頓,抬眼,“主公,今夜可立‘國策’之名?”
曹操望向北方,神色斂盡鋒芒:“立?!彼従彽?,“自今日,兗州行終極國策四字——奉天子以令不臣。此策在外為名,在內(nèi)為律。軍中與各司,皆以‘謹’為封?!?/p>
“謹?!惫蔚吐晱驼b,這個字像一枚安置于心湖中央的石印,按住了許多涌動的邊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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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,觀星策在識海徐徐展開。郭嘉先“讀史”:舊朝亂世里,諸侯奉天子以會盟,有者興,有者亡;亡者亡于‘挾’,興者興于‘禮’。再“觀人”:城內(nèi)白榜前的背影一重重;再“演”:若三月后‘禮’不立、‘路’不成,而貿(mào)然以“奉天”征發(fā),則煞意在他胸中反噬四成,軍心波動兩成,民情離心三成——一刀斬落,整盤壞。推演之刀鋒利,他卻把刀鞘扣得更緊:記一行,“謹,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