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彧在側(cè),目光一松。他知道,刀口暫時沒在喉間,而是在手里。能不能縫合,要看“針”的手穩(wěn)不穩(wěn)。
“還有一事?!辈懿俸龅?,“愿墻既立,民愿多言‘醫(yī)’‘食’‘井’。臣請開官倉三千石于城西,設粥棚十處,太醫(yī)署遷一半入行在,井所三日內(nèi)先修兩眼。此非仁善之名,實護朝之根。”
漢獻帝點頭:“可。凡賑、醫(yī)、井,優(yōu)先于他役?!?/p>
楊彪補了一句:“賑不可假手商賈,須官司自領(lǐng),避奸人趁火?!?/p>
荀彧應聲:“御史循行。”
朝議至此,像在焦土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帛。不是墻,不擋風,卻能讓人暫不被灰嗆住喉嚨。漢獻帝敲了一下案角,示退朝。百官出班,衣袂拂過地面,帶起一點灰。風從帷幕底下鉆進來,又從另一邊出去,像把這座臨時殿堂當成了一個呼吸的腔。
散班之后,楊彪并未遠去。他在槐下立著,看南邊。他昨夜也看見過那一絲潮濕的亮,如今更明了幾分:那不是光,是水。水是‘針’,針是‘理’,理若護禮,禮便不懼遷。他慢慢坐下,嘆息不再像石頭落地,而像老人把衣襟拉攏。
董承走得快。出殿時,被司隸攔了一下,呈上幾封新收的愿書。他翻開一封,上書“求不征夫”。他一頓,又翻一封,“求不填土修城”。他合上,袖中一收,扔下一句:“愿書每日呈于朕前,不得挑美文?!彼倦`應下。他走進風里,目色冷,卻不再砍人似的鋒利。他的手落在劍鞘上,按了按,像按住一股舊怒。
郭嘉回到內(nèi)帳,鴆把焦土罐重新封好。兩人相對沉默片刻。郭嘉先開口:“今天是把‘焦土’搬上朝堂,讓鼻子和眼睛替嘴說話?!?/p>
“明天呢?”鴆問。
“明天是‘針’?!惫文闷鹆_盤,目光沉了沉,“南渠再開一線,東倉旁另設一小渠,試著繞過燼層,給它找一口可以‘吐’的道。晚上再測一次八燈。如果南位再起兩度,‘診斷書’便可加一頁‘效驗’?!?/p>
“身子?”鴆低聲。
“撐得住?!惫涡σ鈽O淺,“我已經(jīng)學會在咳前把氣壓下去?!彼а?,“今日陛下寫的是‘三月試期’。這三個字,護了主公,護了禮,也護了民。”
“也護了你?!兵c道。
他沒應,只把那只小瓷蓋輕輕揭起一瞬,又蓋上。一線焦腥溢出,馬上被封回。他像是在提醒自己:焦土不只在地上,還在胸口。你不去疏,它就一直伏在那里,等著下一陣風。
暮色里,曹操來。三人立在案邊,看《燼地圖》。曹操抬指點在“東·倉·墜四十二”上:“若三月后仍重……”
“那便遷?!惫沃卑?,“遷的是‘所’,不遷的是‘禮’。到那時,董司空有位,楊太傅有義,太常有法,主公有護。陛下有‘正’?!彼D了頓,聲音更輕,“還有萬民的‘活’字?!?/p>
曹操沉默片刻,忽笑:“奉孝,我今日才知你為何要把那只罐搬上殿?!?/p>
“因為紙會軟?!惫蔚?,“焦土不會?!?/p>
夜幕降下,行在四圍的燈一盞盞亮起。南渠那邊傳來極細的水聲,像肺腔里一口小小的氣終究吐了出來。愿墻前又多了幾張紙。有人寫“求夜里不冷”,有人寫“求明日能活”,字丑得像小孩子涂抹,卻比宮里任何一卷漂亮字都扎眼。
這一天的朝議,被后一代人記成一句話:把一份‘焦土’,擺在了朝堂之上。那不是修辭,是實物。它讓老臣的執(zhí)念挪了一寸,讓天子的目光亮了一線,也讓百官在離殿時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氣——仿佛第一次意識到,禮要在什么上面點火,才不會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