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軍師之書,措辭圓潤?!笔拐唛_口,聲音帶著北地士人的清銳,“然有四處偏頗,一則以‘焦土’逼禮,二則以‘愿書’挾義,三則以‘行在’強名‘都’,四則以‘約法’自束諸侯?!?/p>
“請君一條條來。”郭嘉抬手。
“焦土與禮,孰輕孰重?”使者問,“軍師說‘聞過,再言義’,似以鼻為尺。禮經(jīng)諸書,從不以味道衡禮?!?/p>
郭嘉微微一笑:“禮不以鼻為尺,但人以鼻為生。禮是給人用,不是給土用。若禮使人病,這禮就是壞禮。君侯不必在此處繞圈——你若以為‘焦土之味’不當(dāng)入禮,請君侯只回答一句:‘你愿不愿在那味里坐三年’。”他頓了一下,“若愿,許都之粥先請你舍。若不愿,請讓百姓先喝粥?!?/p>
人群里有竊笑,有唏噓。使者眉心微蹙,黯然道:“第二條。愿書可親,然愿書皆情,非理。以情逼理,非正。”
“愿書不是刀,”郭嘉平聲,“愿書是鏡。鏡子照的是臉,不是心。你看見臉上有灰,你把灰擦了,不把鏡子砸了。‘理’與‘情’不相殺。理要護情,情要明理。你若怕愿書逼理,就把‘理’拿出來給人看。這就是我把‘書’釘在‘辯席’旁的原因。今天辯,辯的是‘理’,不辯‘情’。不過在辯‘理’之前,請先把粥喝完,把水喝完。肚子空了,理會轉(zhuǎn)彎?!?/p>
使者眼角一跳。他自持不動,繼續(xù)道:“第三條。許本縣,軍師書中稱‘許都’,此名不正。”
“名為路,”郭嘉淡淡,“不是墻。‘都’字不是禮器,是路標(biāo)。我們寫‘都’,是讓百姓知道這條路通哪里。不是為了抬高哪里。若你覺得‘都’字刺眼,你可以不看‘牌’,你不能擋‘路’。至于‘正不正’,我請?zhí)荡??!?/p>
楊彪舉笏,沉聲:“‘都’之正,正在‘敬’?!础辉谒?,在人。許之‘都’,是‘立心’,不是‘爭位’。若爭位,楊某不立此笏?!?/p>
人群一靜,隨后一齊躬身,像潮緩緩?fù)讼略儆可稀J拐叱聊艘凰?,又抬頭:“第四條?!s法’一節(jié),軍師書寫‘諸侯若相勖’,似以法束諸侯。諸侯皆王室之枝,何來‘束’字?”
“不是‘束’,是‘請’?!惫蔚?,“我寫‘約法’,先束陛下,后束我等,再束諸侯。束不是勒緊,是縫衣服。衣服破了,要縫,不是往里塞針。我們給諸侯一件縫好的衣服,請他穿。他若覺得不合身,可來改,不可撕。你拿了鹽藥裘絹來,這是好衣料。我們縫在衣服里,不給你做鼓?!?/p>
使者唇角抽了一下。這番話軟刀子似的,刀口不見血,卻處處是刃。他捏了一下手指,忽然俯身,把桌上的粥端起,一口喝完。他抬頭,長出一口氣,誠實道:“暖。”
郭嘉笑:“暖了,就好講‘理’?!彼笠蛔?,“講正之席在那邊。太傅請?!?/p>
——
“講正之席”在人群另一端。楊彪在臺上,白須垂胸,目光如炬。他不講“春秋筆法”的高妙,不講“郊祀三牲”的繁復(fù),他第一句只問:“何為‘敬’?”
冀州來的八個儒生上臺答問。第一個講“敬在天”,第二個講“敬在祖”,第三個講“敬在禮器”,第四個講“敬在衣冠”。楊彪都點頭。他點完頭,忽然指向粥棚:“那邊,孩子?!?/p>
一個咳嗽了兩天的小子端著碗,正用力吹粥。楊彪問:“此時,何為‘敬’?”
四個儒生齊齊一滯。片刻后,一個年紀較輕的儒生把佩巾解下,走下臺,繞過人群,把巾搭在那孩子肩上,輕輕按住他握碗的手。楊彪目光一松,笑了笑:“此為‘敬’。”
臺下有人鼓掌,有人掉眼淚。董承在人群中看著,硬硬的眉棱也緩了緩。冀州使者站在“辯席”旁,神色復(fù)雜,看了一眼“檄”,又看了一眼“書”,最后低低出了一口氣。
郭嘉沒有繼續(xù)咄咄逼人。他走到“辯席”前,把那卷“檄”拍了拍,笑道:“君侯,你的字很好。可惜寫錯了對象。你把字寫給屋里的人看,屋外的人看不懂。我們把‘事’寫在屋外,你進來看看。”
使者長揖:“今日之辯,某服。”
“服不服,不要緊?!惫蔚?,“回去的時候,把這四樣帶回去。”他示意御史抬來“實錄匣”,又加了一件新物——講席上選出的那位年輕儒生所寫的一紙小帖。帖上只有兩句:“敬在誠。民即社稷?!弊植还ぃ瑓s真。郭嘉把小帖放在匣頂,“這張紙,不是我們寫的。是你們的人寫的?!?/p>
使者接過匣子,雙手發(fā)沉。那沉不是重量,是心。荀彧笑意溫和,把一壺凈水、一盞公燈、一張“粥牌”附在匣旁,“路上風(fēng)冷,燈別滅?!?/p>
“謝?!笔拐叩吐暋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