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一天能起三十個?!兵c也笑了一下,“他還起了‘坊契’、‘鹽引’、‘鋪權’。他說‘挖土的人要看得見自己挖出的屋檐’,給他們一個‘明天’。他說這四樣東西能把‘戰(zhàn)’與‘民’勾在一條線上,越拉越緊?!?/p>
“他人呢?”郭嘉問。
“在城南油坊。”鴆道,“他說等我回了報,他再進來。免得路上兩份東西撞在一起。今晚還有第三件小事。”她把手伸進衣袖,摸出一只極細的銅哨,放在石上,“這哨喚‘門子’。禮樂肆的兩把門閂我用了半個時辰?!亍⑷耍洝⑵?。門前有腳印,后門有燈影。燈影不長。人不多。明日不加人也夠。你放心。”
“我放心?!惫伟褍芍徊即掌?,轉身看向偏殿。屋里光未滅。焦尾應當還在桌上,琴徽照著燈。只是今晚沒有弦聲。蔡文姬把“按”留到了明日的“啟駕”前。弦不響,并不代表那里沒有人。只是“鑰匙”把自己收在盒里,等要開的時候再開。
“鴆?!彼鋈唤兴?。
“在?!?/p>
“祁某的妻,今晚安置哪邊?”
“旗影之下?!兵c道,“我把她搬到了‘先后’牌旁邊。沒有讓她看斬臺。也沒有讓她離火太遠。她手還在抖。我給她名冊上留了一個空行。她朝空白看了很久,沒寫字。她臨睡前說,明天要把門板背走。她要把男人帶回去埋在家里。她不哭。只是一直摸那塊門板的邊?!?/p>
郭嘉點頭。他沒有安慰,也沒有許諾。他把目光從偏殿移回旗。他知道自己做了兩件相反的事:刀下留情,刀下不留情。兩件都對。因為不是對人,是對“法”。他轉念收回。
“把衛(wèi)崢叫來?!彼?,“我在油坊見?!?/p>
鴆應聲而去。風走到旗邊又折回,火光在地面上鋪了半層光漆,把石縫里那道水痕蓋住了一指寬。
——
城南油坊靠水。夜里水聲短,像一把寬口勺子在鍋底輕輕刮。油坊的門半掩,門楣上掛著半截破燈籠,紙面寫著一個“?!?,橫過來,像一張笑得有點累的臉。門里很暗,只有內堂一盞燈。燈下擺了一張矮案,案上鋪了一塊被油漬浸透的粗布。粗布上放著三樣東西:一塊石,一把秤,一疊票。
衛(wèi)崢把袖口挽起,手背有淺淺的火傷,像被某次急火舔了一下。他見郭嘉進來,起身一揖,笑意不見牙,只露一截清白的指骨。他向案上一指:“主公,這是今日的‘回報’。先看票,再看秤,最后看石?!?/p>
“先說人?!惫卫藦埌首?。
“人不多?!毙l(wèi)崢實誠,“但肯拿出手心里那點‘明天’的人,多了。他們拿票拿得不抖。他們懂‘票’是什么。懂比‘錢’可靠。因為票能走。錢在這里看得見,走不動。”
“你給了他們什么?”郭嘉問。
“我給他們券。”衛(wèi)崢把票攤開,三種樣式,三種墨印,“馬票兌‘飼糧’。梁券兌‘梁場’。鋪權兌‘街面’。我讓他們挑。挑了以后,我給他們一張額外的紙,寫一行‘先老后少’。誰把這行壓在自家門楣上,誰排隊不摔碗,誰家小兒到了許都能先進一碗水?!?/p>
“這行字,也能兌?”郭嘉挑眉。
“能?!毙l(wèi)崢笑了笑,“兌‘信’。信不是我給,是你給,是旗給,是粥棚給。我借了旗的一點光。旗在前,我把‘券’往旗影里一伸,‘券’就不空?!?/p>
郭嘉不笑。他指了指秤:“秤呢。”
“秤是給我自己用?!毙l(wèi)崢把秤桿輕輕抬起,讓砣子滑到第三個刻凹,“我每收一張票,不看字數,先看人。手上有繭,嘴里沒油水的,我給足。指甲縫太白,腰牌上縫著細絲的,我少給半成。這個‘半成’,記到另一本賬上,叫‘義銀’。孤寡、傷病、失幼,臨時從那本賬里兌。我不立碑。碑夜里看不見。我立個‘小賬’,賬在油坊,不在官署。賬面我讓人抄給荀令君,你若要看,我明日交到你的‘禮樂肆’。門子‘記’字寫得好,讓他替我記?!?/p>
郭嘉看著那根秤,半晌,點頭:“成?!彼焓置艘幌掳干系氖笆??!?/p>
“石是梁場的試重。”衛(wèi)崢把石挪了挪,挪到粗布上畫的一條細線,“我今晚借許將軍的人,拉了第一車木梁過橋。橋沒塌。木楔牢。可那段泥面還是滑。我讓人撒了兩遍灰,還是不夠。明日你走隊,必須再加一層木片,叫‘腳落’。腳落薄,鋪快,不滯。鋪過便拆,搬到下一處再鋪。”
“你的錢,夠嗎?”郭嘉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