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擋風的背。”郭嘉回他,一字一字,“還要暖。”
其后,是“交付”。尚書臺小吏把尺籍一本本攤開:樣街甲段一至一八九,合格一七六,返修一三;乙段二百三十七,合格二百二十;丙段二百一十,合格一百九十六。每一條后都加了“印”,印下去時紙會輕輕發(fā)聲,像把木榫敲進孔里。杜畿看這些數(shù)字,像看一排被人熨得服服帖帖的衣紋。他忽然笑了一下,須梢也動,“工記在手,城記在冊。許都這臺機器,真的要動了?!?/p>
“禮之形呢?”太常仍問,語氣已無昨日前兩日的尖。
“在東南?!避鲝兀吧琊袢樟⒒??!彼f完,向帝請旨。漢獻帝點頭,御筆又下三字,仍是“看”。字落紙,像心落屋。
午后,工鼓再起,不為演示,只為鋪開:三條街,兩座橋,四處暗渠,按尺籍編號接續(xù)。黃月英把風盤安在橋基旁,把聽震匣放在暗渠轉角。她的步子很快,不急。有人問她累不累,她只淡淡道:“火聲穩(wěn)了,水聲就不鬧。我輕一分,城就穩(wěn)一分?!备G口那邊傳來窯工老徐的嗓門:“黃姑娘,火好!”她抬手搖搖,像把“好”字從空中順下來。
就在這時,城外傳來急騎,塵土帶著風而來。傳令官跪地:“啟府!上游有船意圖靠堤私卸,懷疑斷糧?!辈懿傺劬σ焕?,揮手:“軍令先行。擾倉者,軍法?!避鲝瑫r對度支持:“價牌石不動,憑券照兌。上游縣倉已報到數(shù),按‘九章’之‘倉’尺登記?!獑栙~,不問風?!?/p>
“我去看風。”郭嘉把九章按進掌心,聲音很輕,卻像把一塊石落進了水里,“北風今天走糧道,不走巷口。”
他沒上馬,沿著新開的小渠步行。渠水貼著石槽走,他的影子貼著水走。走到西北角時,聽震匣的墨針猛地一顫,他腳步未停,只抬聲:“鎖一!”兩名基建兵立刻將預置的石鎖抬起,落在渠口——那是給水走的“門閂”。北使的人潛在蘆根間,正想把一捆干草點著,火星剛起,潮氣便從石皮里泛出來,火一啞。他們相互對望,眼里第一次浮出不確定:這座城的地皮像活著,先他們一步把危險吞掉了。
黃昏時分,坊堡演變之后的樣街恢復成了正常的市井。廊下油燈一盞一盞亮起,燈火像成百上千只眼,穩(wěn)穩(wěn)看著腳步;市眼在燈下講“庇護令”,孩子在一旁學“律三十條”的前三條,學到“欺市重罰”會咬字;老人把背靠在檐柱上,把干了三日的鞋底抬起來給人看,瞇著眼笑。有人在“價牌石”前拍了拍石頭,低聲道:“這玩意兒比刀好使?!?/p>
交付禮畢,曹操遣人抬來一口小鼎,空著,鼎耳光潤。他把鼎放在廟地臨時的坑邊,看向太常:“壇明日立。鼎今日空,空不是無,是‘待’。”太常拱手:“謹依。”漢獻帝站在小臺旁看了一會兒,忽然走下七步,繞過人群來到了鼎前。他抬手,把手心按在鼎耳上,像把一口心氣按平,然后轉身對郭嘉道:“朕借你這城的背,暖一暖風。”
“陛下借得起?!惫未故祝竭叺男軠\。
人心漸聚,風聲卻不散。北使在客館內院,細看那張已押印的賭約。字不長,印很重。他垂目良久,忽然笑了,笑意?。骸叭諡槠?,你們立了廊、立了燈,也立了人心。好。那我換一條路。”他說“換”,眼里反光像刀背翻面。他把手伸進袖里,取出一張小小的名簿,簿上是幾處米行的賬目,幾個商賈的名字。屬下低聲問:“主公,要不用‘價’打一回?”他搖頭:“價牌石在,打一回壞一回名?!獡Q‘信’。讓人去找那幾個在許都有根的商,告訴他們:三日之后,北糧不來??此麄冃耐倪叺埂!?/p>
夜深,尺籍更新至第三頁。尚書臺的字正一行行落下:三街兩橋四渠,編號與驗收,一目了然。杜畿把胡須理順,又把那支“九章尺”拿在手里,看了又看。他忽然對郭嘉道:“今日演‘堡壘’,老夫看明白了。許都的墻不在城外,在街里,在每一道可以收放的樞梁、每一面有法可依的石、每一盞隨時能亮的燈?!獕?,不是擋人,是擋亂。”
“擋亂,留路?!惫吸c頭,“人要走,路要在?!?/p>
黃月英從窯前回來,衣角帶著火的暖。她把風盤放在案上,把聽震匣移了一寸,墨針穩(wěn)。她看著尺籍邊上那枚玄圭與九章相貼的邊,笑了一下:“上古給我們的是‘手’,不是‘神’。手跟上了,城就長?!?/p>
“長得快,別扯著筋?!避鲝仙龋Z氣溫中帶硬,“‘營造三十條’今晚再加兩條:一,尺籍日記,百工共閱;二,市眼換守,夜無空隙?!彼A艘煌?,“還有,你的身子?!?/p>
“身子在?!惫涡?,咳了兩聲,又把咳意壓下去,“這三日過去,才是開始。‘堡壘’今天起了身,明天要學會跑?!?/p>
七步小臺下,漢獻帝站了很久。他回望那塊刻著“看”的石,朱砂已不那么艷,卻更沉。他忽然對內侍道:“把石再擦一遍。朕要看久一點?!眱仁虘暥?。帝在風里站了一會兒,像終于在這城里找到了一處站得穩(wěn)的地方。他回身,向遠處的黑影點了點頭——那是社稷壇待立的土。那一小塊黑在夜里也很穩(wěn)。
人群散盡,燈不滅。城的呼吸從廊下、從橋上、從石槽里均勻傳來。遠處,有馬蹄輕輕落在土上,是北使遣去的信使繞開官道往北。更遠處,有兩條糧船靠岸又離岸,靠岸處有兵哨的燈,離岸處有商賈的嘆。風在七星塘上空掠過,被斜壩拍成三紋。聽震匣的墨針在“可”之內游走,玄圭與九章貼得很緊。尺籍新添一行小字:坊堡演變三刻,試畢合格。
郭嘉最后看了一眼樣街。油燈照著石面,光不刺,暖。他把九章橫在掌內,輕聲道:“許都,起。”
他轉身入內,燈火在他背后慢慢小下去,卻不滅。北風在城外繞了一圈,找不到可以落刀的地,只能沿著糧道向更遠處找人。明日或再起新角,或轉舊縫。但今夜,這座拔地而起的“堡壘”站住了。
——三日兌現(xiàn),街為市,市即陣。下一步,不在檐下,不在紙上,在糧道與人心的暗處。誰先動,誰先亂,誰先穩(wěn),且看“尺籍”的下一行,落在哪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