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執(zhí)事進——”贊禮傳聲。百官的呼吸同一刻輕起了一線。那線像弓弦,剛被人撥。
曹操邁步。每一步都極穩(wěn),鞋底掠過甬道時幾不可聞。他的身后沒有旗,前頭也沒有傘蓋,只有一柄銑,銑首黑沉,銑柄裹布。布紋上的那道細紋在陽光下淡淡拖長,像把遠處人的目光拴住。他至封土位前,停。鼓聲與鐘聲在此刻微微退一步。退一步的空當(dāng)里,風(fēng)息。風(fēng)息后,樂架上的“角”弦被人極輕地彈了一下。音不高,卻正好落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方一點點的地方。那地方,不傷,卻癢。癢會讓人忍不住抬眼。抬眼后,看見的不是正中的冠冕,是邊上的執(zhí)事。
“封土——”太常寺卿高聲。
曹操雙手執(zhí)銑。銑首入土三寸。那三寸是少府監(jiān)量過的“分寸”,也是郭嘉算過的“分寸”。土在銑下輕輕鼓起一團,像胸腔里的氣。鼓聲在這一刻如約重回,鐘聲拖著它一起往前推半拍。風(fēng)在絲下響了一記,竹后應(yīng),骨片末尾壓低。整個場子一呼一吸,竟像在這一個動作里,跟著執(zhí)事的銑口一起“呼吸”。
獻帝在壇上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聽見太常寺卿的聲,聽見鐘鼓的拍子,聽見風(fēng)在絲上顫。他也看見了:有無數(shù)的目光從他身上滑過,落在那根銑與那雙握銑的手上。那些目光沒有惡意,它們只是誠懇地匯過去,像水往地勢最低處流。劉協(xié)忽然覺得冠冕更重了。他抬手撫笏,笏板冰涼。他心里有一聲極輕的問:這是“禮”嗎?是的。這正是禮。禮在教人該看哪里,該在何時起立,該在何時俯伏。禮并沒有背叛他。背叛他的,是人的“看”。
“再封——”司禮官唱。曹操提銑再入,再三寸。土又起一團。人群里的呼吸跟著一緊。有人在觀禮隊里不由自主地低聲道:“丞相好重的手?!迸匀私拥溃骸爸鼐头€(wěn)?!庇腥擞终f:“執(zhí)事受拜呢?”這話像一顆極輕的種子,落在了極多的心里。種子未發(fā)芽,已經(jīng)在土里喘氣。
“終封——”太常寺卿唱到最后一程。曹操第三次入銑。銑口拔起,土面平整。他后退半步,立,俯,按規(guī)。那一瞬,司禮官按“儀程末段”啟卷,換了太常昨夜才批下的那句——
“執(zhí)事受拜——”
音未盡,贊禮已高聲:“執(zhí)事受拜——”
場上人心像被人輕輕按了一下,隨即洶涌起來。百官不動,文武列位仍向主祭。可城東的百姓隊伍里,有人已經(jīng)下意識地一膝半跪。他們不是向某個名字跪,他們向“執(zhí)事”兩字跪。因為方才那三次入銑,告訴了他們“誰在做事”。孩子不懂這些,他只看見父親的背彎下去,便也學(xué)著彎。他的目光越過人群,越過儀門獸口,落在那道光與影的邊上,落在那雙手上。那雙手沒有冠冕,卻握著他看得見的東西。
獻帝聽見“執(zhí)事受拜”,眉心不可見地動了一下。他挑了挑眼皮,目光掃向太常寺卿。太常寺卿面色未變,笏板扣在袖里。他知道這是禮中的“變體”,他昨夜在紙上按了印。他甚至在印的時候生出過一點得意:他讀過書,他懂變通。他沒想到,這一筆會像一根絲,從禮文里伸出來,繞過那么多人的眼,直接扣到某個人的“心”上。
“主祭受?!碧K虑浜芸斐鱿乱痪?,意在把節(jié)奏從邊上拉回正中。書吏在鼓耳里也各敲了一記“正禮”的拍子,穩(wěn)穩(wěn)壓住。樂架上“羽”弦應(yīng)聲止顫,風(fēng)被那記骨片的低音“請走”??扇诵牡哪抗庖呀?jīng)去過一回,像水流過一道淺淺的溝,溝即刻深了一分。再回來的時候,水就要在溝里徘徊。
禮行三獻,天子誦文。聲入云,詞照章。場上鴉雀無聲。只有孩子不懂,扯母親的袖子問:“娘,那個挖土的是誰?”母親捂住他的嘴,小聲道:“噓,那是丞相?!焙⒆狱c點頭,又瞪大眼,像把那兩個字刻在心里。刻進去的不是“曹操”,也不是“丞相”,是“挖土的人”。這個身份更容易被記住,因為它有動作,有力氣,有土。
終獻畢,司禮官引眾呼號。呼號的氣從文班穿過武班,穿過百官,穿過儀門,穿到城外路盡頭。風(fēng)把它切成一段段,分配給每一座屋檐。楊彪在呼號間隙里偷余光看了曹操一眼:那人恭謹如禮,退立一側(cè)。他再將目光挪回主祭。劉協(xié)的臉在冠冕下看不真切,只看見一抹淡,不知是神色的淡還是光的淡。楊彪忽然覺著胸中某處也空了一指寬。他不知那空是從何處被掏走,只知掏走了。可他還是對自己說:禮正,心定。禮正,心定。他把這四個字在心里重復(fù)兩遍,才把那一指寬的空勉強填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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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撤饌——”贊禮官唱。
鼓聲在這一刻忽然輕啞了一分。魚膠紙在鼓框邊被擠出了一點點,于是吞音吞得多了一星。這一星在常人耳中聽不出,在司禮官的耳里卻成了一個提醒:當(dāng)止。司禮眼角一動,抬手一壓。書吏順時而下,竹板上“變禮”那邊叩了一記。鼓聲微轉(zhuǎn),像踉蹌了一步又站穩(wěn)。人群里有人微微側(cè)頭,仿佛在尋找剛才那一下不穩(wěn)的來源。找不到,便作罷。
“退執(zhí)事——”太常寺卿唱。
曹操退步,立于武班之后。此時陽光正從云縫里壓下一道更亮的白,斜斜照著他肩。他肩上的那抹光在暴露他,也在保護他。暴露給百姓,保護在禮制之中。百姓會把那一道光記成他的人,禮會把他記在“執(zhí)事”的位。兩記疊起來,就是今日真正發(fā)生的事。
禮畢,三聲鐘收尾。鐘聲收得干凈,像一口深井被蓋上了井蓋。人群開始松動,像潮水退下,留下許多小漩渦。漩渦里有人議論,有人笑,有人默。有人說:“看見沒,‘執(zhí)事受拜’?!庇腥私樱骸斑@是禮?!庇钟腥苏f:“禮也要靠人做。”更遠處,有小販叫賣:“溫餅!溫餅——”他的叫聲很快,像一支隨心的曲。
壇上撤器。太常寺卿捧笏退到陰里,長長吐出一口氣。汗在后背鋪了一層。他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場禮里也“走神”過兩次。那兩次,不是被風(fēng),也不是被鼓,是被人群的眼神。那些眼神像許多只極小的手,把他往封土位拉。他抵住了。這讓他心里生出一點驕傲,也生出一點不安。他忽然很想回去翻《周禮》,再把“式土”的章一字一字抄一遍,抄到手軟,看自己能不能把心里的那條細溝填平。
楊彪未走。他獨自站在壇下,看著剛填平的土。他看見土面極整,像一張剛剛熨過的紙。他也看見土的邊緣有一線極淺的濕,是工匠剛剛灑上的水。他忽然覺得這土竟像一張“旨意”,不知寫給誰。他走近一步,正要俯身,身后傳來一個沉穩(wěn)的腳步。他回身,正撞上曹操的視線。
二人相揖。曹操拱手,聲音沉而直:“楊公今日勞苦?!?/p>
“丞相持禮有度?!睏畋牖囟Y,眼神認真,“今日之禮,正矣。”
曹操微笑:“禮正,天下定?!彼f這四字時,不僵不硬,像把一塊石輕輕放在桌上。他轉(zhuǎn)身欲走,忽又停住,補了一句:“執(zhí)事者,臣也。今日受拜,拜在禮,不在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