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251章 一場為亡魂奏響的“安魂曲”（第2頁）

宮城北角，角門開到一半。門后的人以為這是“天意”。天意常常借風(fēng)說話。今晚風(fēng)確實說話了，但不是為他。他提著燈，燈光打在地上，照出一條短短的路。路盡頭，站著兩個人。一個穿宮衣，一個穿黑衣。宮衣的人把手抬起，像要行禮，黑衣的人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腕。腕很細(xì)。細(xì)才會被一把普通的手牢牢扣住。

“董侍中?！焙谝氯说馈?/p>

那人一怔，隨即笑了一下：“夜深了，閣下認(rèn)錯人了。”

“不會。”黑衣人聲音不大，“因為我握過你寫的字。你寫‘忠’的時候，鉤挑太直。直的人不會在夜里繞路?！?/p>

宮衣的人沉默。他知道事情到了不必再繞的時候。繞，只會把腳印留得更多。他不掙。他看向?qū)m墻方向，像要穿透磚縫看那邊的燈。他看到的只是黑。黑很穩(wěn)。他忽然覺得有些輕松。輕松不是解脫，是確認(rèn)：這條路果然只能這樣走。他開口，想說一句“我不悔”。唇剛開，黑衣人松了他的腕，遞給他一盞未封口的小油燈。

“點著它?！焙谝氯苏f，“它會替你照見最后要看的東西?！?/p>

宮衣的人點燈。燈火一亮，他看見了自己的手。他的手上有粉。粉在燈下沒有顏色，卻有了光。他笑，笑得像在看一件塵封的小玩意兒。燈又亮了一點。他看見地上也有粉。粉從門檻一路延伸到他腳下。粉很細(xì)，細(xì)到可以當(dāng)作灰塵。他忽然想起下午寫“忠”字時，紙邊的墨點。一滴。很小。像現(xiàn)在這盞燈里的火苗。他把燈舉高，燈油搖了一下，火苗跳了一下。他用力點點頭，對黑衣人道：“我看見了?！?/p>

黑衣人接過燈，撥滅。滅得干凈。干凈才不會留下多余的煙。他低聲道：“請?！?/p>

宮衣的人轉(zhuǎn)身。他的腳步?jīng)]有變快，也沒有變慢。他想起少年時父親教他如何在家廟里行禮。每一步該落在哪一塊磚上，足尖該對著哪一根線。他就照那樣走。走到第三步，身后有人輕輕嘆了一聲。嘆息像弦上的滑音，短短帶過。他知道，從此以后，世界里少了他的“名字”。

——

西市那宅夜飲已散。散得很自然，像大雨前風(fēng)吹落樹上的幾片葉。門內(nèi)留下兩人整理杯盤。一個小廝提了一壺冷水進(jìn)來，忽見桌下一抹亮。亮不是金，是銀。是一枚針。針極細(xì)。他蹲下去，用指腹去摸，針粘到了他的皮上。他微微一痛，縮手，低聲罵了一句。他把針抖掉，抹了抹指頭。他不知道，這一抹，將把他從“名單”里抹掉。他不是目標(biāo)。他要活?；钪娜?，總要更多一點。

后窗外，畫皮從陰影里走出。他伸手把窗沿?fù)崞?，像撫一只小獸的背。他不看屋里，他看玻璃上的水汽。水汽上有一個圓。圓是盞沿留下的。盞沿有粉。他伸指在圓上寫了一個字，只有半個筆畫，然后用袖子輕輕一抹。抹去。他轉(zhuǎn)身，走入巷深處。他的臉在春風(fēng)里換了一次。換得像夜里換了一層被，溫度幾乎不變。

油坊那邊，火已經(jīng)“吃”完那層該吃的油。吃完，它自己就滅了。滅時發(fā)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“噗”。仿佛它從來沒有燃過。真正的火在別處。它從“粉”上蔓延，不燒東西，只照亮方向。

——

河邊。第三闋走到中段。蔡文姬忽然停了一瞬。不是錯，是她聽見了什么。遠(yuǎn)處傳來兩下“鐵對石”的輕響。馬還在等。等與動之間，城像被人輕輕拎了起來，又輕輕放下。

“該收尾了?！惫蔚馈?/p>

她點頭。她把手移到更靠近琴徽的地方，音更細(xì)更亮。細(xì)到可以穿過一層厚厚的門，亮到可以在盲人眼里留下影。她彈給城，也彈給那些還不知自己將“成為亡魂”的人。她不為他們辯白，也不為他們求情。她只把路指給他們走：從門到門，從影到影，從名到無名。

曲尾初起，忽有腳步踏碎礫石的微響。一個少年從蘆葦后露出頭，衣襟臟，眼很亮。他看見琴，看見人，愣了一下，想退，又不敢退。

“你是誰？”蔡文姬問。

少年張了張口，沒出聲。他喉嚨里像卡了什么。他攥著拳，拳里緊緊攥著一只小木片。木片上有一個極小的刻記，像一條蚯蚓。他的眼不看人，只盯著木片。他的唇動了兩下，才發(fā)出聲：“我……我找河灘?！?/p>

“找到了?！惫蔚?，語氣平靜，“你要把那片木交給誰？”

少年搖頭，像被人問住了。他不敢看郭嘉的眼。他只把木片舉高，指尖發(fā)抖。蔡文姬看見他手背上有細(xì)細(xì)的劃痕，像被紙邊蹭的。她忽然想起西市的紙店。她看一眼郭嘉。郭嘉點頭。

“把它給我?！惫紊焓?，手心向上。

少年猶豫。他的眼在琴與那只手之間來回。琴靜，手也靜。風(fēng)把他額前的發(fā)吹開，露出一截細(xì)長的疤。疤很淺，像一種提醒。他咬牙，把木片放到郭嘉手里。木片輕，像一片落葉。郭嘉看都不看，就把它遞給蔡文姬。

“勞你一彈?！彼f。

蔡文姬微微一怔，隨即明白。他要讓某一個“名字”消失前，聽見一聲屬于自己的音。她把木片放在琴旁，手指按在徽外一線，撥下。那一聲極短，短到少年還來不及記住，便已消散?？伤鋈凰闪丝跉狻Ｋ南ドw一軟，跪在礫石上。礫石硌得他生疼。疼把他從惶恐里拉出一點。他抬頭，看郭嘉。郭嘉低下身，輕聲道：“去北門外，找一個賣粥的老太婆。她會告訴你一個新名字?！?/p>

少年愣了兩息，重重叩頭，狼狽起身，跑進(jìn)蘆葦。蘆葦動了兩下，又靜。靜得像沒人來過。

蔡文姬看著郭嘉：“你放了他？”

“他本不在‘名單’?！惫蔚溃笆橇硪粋€人把自己的木片塞給了他。那人知道跑不掉，就把‘活’遞給了一個可以活的人。既如此，便成全他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