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記名?!彼?。
他背著手,在心里一一默念。他念到某一個字,停了。那是一個他不該停的字。可他停了。他不改。他讓這個停留在夜里,像一顆不愿落地的星。星會落。但不是今夜。
遠處,有馬輕輕噴了口白氣。丑時末。夜最沉的時候到了。沉,便意味著將破曉。
“嘉?!辈涛募舅?。
“嗯?”
“你可知,琴之為器,不止可安魂。它也可以問心。”
他側(cè)頭,似笑非笑:“我今夜已經(jīng)被問過一次。”
“答了嗎?”
“答了?!彼聪虺?,“答在那少年身上?!?/p>
“那你明日,如何答天下?”
“明日,是他們先答我。”他說。
她看他。看他在月下像一根直線,直到讓人想推一推。她沒有推。她只是把琴琴軫擰緊,把弦調(diào)回白日的松緊。她把琴抱起,像抱一只剛睡著的小孩。
“走吧。”她道。
“你先?!彼麚u頭,“我再站一會兒?!?/p>
她不再勸。她沿著來路,踩著自己的影,一步步踏回去。蘆葦輕輕分開,又合攏。她的背影在月下很清,清到可以在河面的倒影里認出她的眉眼。她漸行漸遠,直至只剩下琴的一點光在走。光也不見了。
郭嘉獨自立在河灘。他忽然抬手,在空氣里替那些無處可歸的音收了一個尾。他把手放下,掌心空空。他把空握緊,像握住一只握不到的手。
東方未白,黑卻淺了。城里傳來第一聲雞鳴,不是喚醒,是確認:夜行至此。下一步,是黎明。
他轉(zhuǎn)身。風從他衣襟里穿過,把他衣擺后面的塵帶走一點。塵走了,留下的更清。清得可以看見腳印的方向。
“安魂既成,血祭將啟?!彼谛睦镎f。不是豪語,也不是宣判。只是對夜的一句總結(jié)。
他沿河而行,避開城門。今夜,他不與城照面。他給了城一曲安魂,就讓城自己消化它的沉默。他只帶走風的溫度與河的濕氣,帶回去的是名字。名字會在清晨化成另一種東西:秩序,或流言,或祈禱,或威名。無論它化成什么,都將被推進明日的光里。
他走著,忽在蘆葦盡頭停了一步。地上有一片極淺的腳印。腳印細,步點跳躍。那是少年跑過的痕跡。他低頭看了一會兒,眼神變得很長。長到穿過這個夜,穿過另一城,穿過他未曾到達的更遠的地方。他沒有再看。他抬起腳,踩過那一處輕輕一壓,讓它更淺一點。
月入西。河面只剩下一層薄白。許都還在沉。沉里,有血,有夢,有人將會醒來時說“昨夜風大”,也有人不再醒來。醒著的,會去傳言:某某夜死于某處,某某名消于某冊。有人會嘆“忠臣之泣”,有人會笑“天心改易”。所有的嘆與笑,都將成為下一章的背景聲。
而此刻,河灘上那一曲“安魂”,已經(jīng)藏進了石縫。誰若來,伏身貼地,或許還能在黎明前的那一息,聽見余音極細極細的一線。
余音不再回。它在城里找到了它的去處。
最后的寧靜,已經(jīng)用完。下一刻,輪到刀與火在白日里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