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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3章 網(wǎng)中之魚，各自掙扎（第2頁）

吳子蘭點(diǎn)頭。把劍擱回壁上。他知道那柄劍今夜用不著。他合上房門，不回頭看一眼屋里的書。他隨許褚出門。街口有兩列鐵甲，盔面無紋。鐵像兩條豎在巷子的邊。風(fēng)從鐵與鐵之間擠過，帶出一聲悶響。他忽然想，讀了一輩子書，最后仍要從鐵之間走過。有人對他施以禮。他也要自己成禮。他挺直背，步入鐵的縫隙。

暗室里一枚竹牌自“斬”列滑回“宴”列。織手指尖停了一瞬，喉間發(fā)出滿意的一聲“嗯”。網(wǎng)不是只為殺。網(wǎng)也為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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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城門。夜氣更硬。城樓上新纏上的白繩在風(fēng)里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摩擦。兩個(gè)門卒擠在一起烤火，火苗被夜壓得低伏。城門洞下走來一隊(duì)人，挑擔(dān)背簍，敝衣襤褸。領(lǐng)頭的駝著背，手里拄著一根竹杖。竹杖上掛著一串藥葫蘆。葫蘆口用麻線纏得緊，麻線頭打了一個(gè)多余的結(jié)。結(jié)處紅線壓黑線，紅更顯。門卒瞥一眼，懶得細(xì)看。他們見得多，今夜更不想多看。

隊(duì)里有個(gè)少年背著個(gè)三四歲的孩子。孩子睡得沉，細(xì)汗貼在鬢角。少年眼里的警惕被汗黏成一條線。他在門檻前停了一瞬，像是要找腳感。他沒有抬頭。他看著地。他看見門洞影里有一縷極細(xì)的銀光。那不是月色。那是絲。絲的末端一動(dòng)不動(dòng)，像一只看不見的眼。

他呼吸滯了一滯。領(lǐng)頭的駝背人側(cè)過來，杵杖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他的鞋尖。少年會(huì)意。他把背更低一點(diǎn)。他們就要過去的時(shí)候，城樓上吹了一個(gè)極短的哨。像有人含住了哨又舍不得吹完，留著一截氣。門卒把火撥了撥，站起來，伸手去攔。他的手伸到半途，忽然停了。手指像被人輕輕按住。他抬頭，城樓上一縷絲閃了一下，又熄了。絲沒有真正消失。它只是把自己的光折回了自身。

門卒收手，嘴里罵了一句：“夜里冷得像刀，趕緊滾出去。”語氣甚至不惡。他一邊罵一邊側(cè)身，讓出一道窄窄的縫。

駝背人點(diǎn)頭。竹杖輕點(diǎn)，跨出門檻。出了門，風(fēng)更冷。他把背慢慢直了一些。直背的一瞬，他像換了一個(gè)人。少年低聲喚：“玄德公……”駝背人指背后，示意“勿言”。他眼神往墻角一掠，墻角水漬微亮。那是天蠶在石縫上留下的“呼吸”。

劉備在心里說：欠你一夜。他知道這不是逃。他是被放。魚不是每條都該死。有一條要活著去更遠(yuǎn)的河，把今天的風(fēng)帶給另一個(gè)海。

“子龍?！彼麎旱吐暎霸偃桃蝗??！?/p>

少年“嗯”了一聲。他背上的孩子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，夢里叫了一聲“娘”。劉備把斗篷更往孩子身上裹緊。他沒有回頭。他知道，只要回一次，他的腳步就會(huì)亂。他走入城外的黑。他停了一瞬，向城默默一揖。揖不是謝。是記。

暗室里，銅絲圖的北城門位置升起一枚微亮的點(diǎn)。織手盯了一息，抬指敲定：“漏。記號：游?！迸赃呌腥瞬唤狻？検值溃骸胺乓霍~，換百鯉。此魚可帶消息，可亂水，可激浪。留他，是網(wǎng)。”

無聲的決定在細(xì)絲之間完成。一條魚游出網(wǎng)眼，腹線卻仍在掌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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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中，荀彧獨(dú)坐在偏堂，燈下翻著一卷舊禮。他并不入席。他今晚替曹操打草稿，準(zhǔn)備明日的朝陳言辭。他翻到“祀禮，擇不祥以止不祥”一句，指肚在紙上輕輕按下去。按完，他抬起手，覺得指尖有火。他揉了揉眉心。門外有風(fēng)，帶著鐵味和微微的酒香，混成一股說不出的辛。他聽見遠(yuǎn)處某處鼓點(diǎn)停止，又開始，像一口心被人按了一把又抬起。

他提筆寫下：“清議非清洗?！睂懲晁α艘恍Α＿@四字輕得像一片葉。他不知道它能否擋風(fēng)。他又寫：“禮須有度，刑須有節(jié)?！彼选岸取薄肮?jié)”寫得重，墨微微滲。他想起郭嘉說“以憐憫為刀”。他當(dāng)時(shí)沒有言語。此刻他看著紙上“度”“節(jié)”，忽生出一點(diǎn)不合時(shí)宜的悲憫。他知道這悲憫多余。可他仍讓它在心里站了一站。站完，便去。

他收筆，吹滅燈。暗里，他摸到案上壓著的一方私印。他把印塞進(jìn)懷里。這一動(dòng)作并無意義。他只是想在胸前多兩兩分重量，讓自己今晚站得更穩(wě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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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舅府血未干，氣卻已淡。郭嘉站在堂前，聽完暗室的三道回響。他目光掃過案上的絹袋。袋口已合。銅印歸位。薄刃橫如界箸。他攏了攏斗篷，向許褚道：“送吳子蘭?！?/p>

許褚受命欲行，廊角忽有一抹黑影一擰，直撲他的肩窩。影極快，快得像窗外一根松針忽然破風(fēng)而入。許褚?guī)缀鯖]動(dòng)。他略偏肩。來者的刃擦著他肩甲滑下，火星一跳。許褚反手，像從空中摘下一只飛鳥，一把掐住來人的腕骨。腕骨在他掌里像一根舊笛被折了一寸。來人悶哼，膝軟。是國舅府里藏著的死士。死士眼睛紅，胸口起伏如破風(fēng)箱。他把牙咬在舌上，血涌，竟欲以血自盡。許褚手指一按，他的下頜被輕輕提住，舌頭吐不出。許褚看他一眼，淡淡道：“你活著更貴?！彼讶怂o兩名甲士。甲士封脈，拖走。

郭嘉看許褚肩甲上的那道擦痕。痕淺淺一條，像有人用炭筆在鐵上畫了一道虛線。他笑了一下：“許將軍，城外風(fēng)大。晚些可去換甲。”許褚抱拳，笑得像山動(dòng)了一下：“不妨?！?/p>

郭嘉收回目光。他心里記下一筆：國舅府未盡。未盡，是好事。留一線，明日有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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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市小巷，王子服的宅門外停著一頂青布小轎。轎子不起眼，簾低至地。轎夫腰間挎著一枚小鈴，鈴不響。他們等了很久。門內(nèi)腳步響起又停。門半掩，露出一雙深陷的眼。那眼沾著紅，像熬煎后的藥渣邊緣。他看見轎，便知道自己的一線路還沒有被堵死。他跨出門，步入轎。轎輕輕一晃，起了。

轎拐進(jìn)巷子深處，巷口一根天蠶絲緩緩抖了一抖。暗室里竹牌輕輕一響，落在“宴”。王子服掀簾一線，望見黑里有一抹極淺的亮。他以為那是出路。轎忽然停。簾外有人輕敲兩下。轎夫應(yīng)聲：“到?！焙熛破鸢胝茖挼目p。王子服還未看清那人的臉，先聞到一股非常淡的香，像某種極清的草的汁。他心里一沉。他被抬下轎，腳落地的石頭很平。平地，是大門前的臺(tái)階。他抬頭，匾額上四字金漆未干——清君側(cè)慶功宴。他苦笑，笑里滿是泄氣。原來“出路”只是路的另一端。他一直在網(wǎng)里。這轎不是送他出城。是送他入席。

兩名侍者把他扶至末席。他的手抖了一抖，抖得不明顯。他把袖中的指甲往掌心刺了一下，讓自己清醒。他還想說話。他還想問。他知道問無用。他問也只是為自己留一口氣。曹操不看他。郭嘉看他，又不只看他。郭嘉的目光像從席間穿過，落在更遠(yuǎn)的夜。他在夜里尋下一道菜的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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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下水道里，水聲低沉。神工的人沿著水息陣的凹槽巡一圈，又回到起點(diǎn)。凹槽里嵌著細(xì)如毫發(fā)的銅線，銅線連著城心的某一塊石。這石今夜熱，熱得像腹里藏了一小團(tuán)火。巡槽者代號“石魚”，他每次路過水道口都會(huì)聽一耳朵地上的腳步。今夜腳步多。他分得出哪種是“逃”，哪種是“送”，哪種是“追”，哪種是“繞”。他聽到有一串腳步在南城根邊猶豫不決。那腳步像一條在網(wǎng)眼邊緣試探的魚尾。他給暗室發(fā)了一個(gè)信號：“南根有游，疑。”暗室回應(yīng)：“觀察。”他未動(dòng)。他站在水里，水流繞過他的腳腕。水聲像無數(shù)句沒說出口的話，在他腿邊流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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