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遼的人像墻一樣向那一側(cè)微微一靠,把“看”的方向逼回路心。兩步過后,碎瓦處躥出一條黑影,手里短弩橫著。黑影并不沖隊(duì)列中段,他沖的是輪。
典韋的腳掌向上一挑,鏈由地上飛起,像從水里躍出的一條鐵蛇。鐵蛇不打人,它纏在弩弦上,先把弩的“聲”勒死。
黑影腕子一抖,弩弦斷了半根,發(fā)出“嘣”的一聲憋悶的響。夏侯惇斧背伸過去,碰了一下他的虎口,勁一散,人便被墻“收”了。無血,無喊。只有一瓣瓦掉在地上,摔得很輕。
“輪比人金貴。”典韋低聲,像自語。
“輪穩(wěn),人便穩(wěn)?!惫螒?yīng)了一句,話音又淡又薄。
出城之后,路有三段:“土脊—舊驛—河岸”。土脊上風(fēng)大,舊驛里燈暗,河岸邊冷。三段每段都有“墻”:人的墻、光的墻、水的墻。
墻隔著不讓人靠近,同時(shí)也把“審視”的目光,折來折去,折到該落的位置上。
——(鴆·視覺)
我走到舊驛的時(shí)候,驛棚里已有火點(diǎn)著。驛卒手腳麻利,把三口熱水鍋挪到靠里,外頭只留一盞小油燈。
燈焰被風(fēng)壓得斜,像一支寫到收尾的字。
我走過去,輕輕把燈口的絹調(diào)了一下,光便不抖。我把袖里帶的細(xì)鹽包放在灶邊,鹽吸潮。鹽不是調(diào)味,是為了讓這座驛的“味”像人氣,不像軍氣。
驛亭梁上,早有赭印一枚,旁刻“安”。印旁未擦干的灰,有人昨天才摸過。我伸手輕輕覆上印面,再抬開,指腹微涼。涼從皮膚竄進(jìn)骨里,骨便穩(wěn)了。
他來了——不是“他們”,是“他”。素裳的青年跨進(jìn)驛棚門檻時(shí),沒有人喊“萬歲”。沒有香,只有粥的香。他把袖口攏緊,站在門內(nèi)的半影里,像一個(gè)普通人。
普通人會(huì)先看火,再看水,再找一個(gè)背風(fēng)的位置坐下。他也是。
他坐的時(shí)候,眼睛不看人群,他看墻。墻上那些昨天才磨平的傷痕,每一條,他似乎都看見了。
他伸手,指尖在桌面輕輕摸了一下,摸到一粒鹽。他不動(dòng)聲色,指尖微微一抬,把那粒鹽放回桌面中心。中心,是“安”。
“粥——”門外傳來小孩子的聲音。他抬頭,眼里的光被火映暖了一線。
我走到灶前,用勺舀粥,粥面上的姜絲被勺輕輕推開。我把粥端過去,他接碗的手很穩(wěn)。
他低頭,先吹了下,再喝。熱氣在他的眼睫上一掛一掛地散。他的眼里有一點(diǎn)濕,并不落。那點(diǎn)濕像鐘樓縫里的陳灰,被風(fēng)吹一吹,仍舊在——不礙事,卻讓鐘聲更低更穩(wěn)。
門口忽有人影晃了一晃。我沒有抬頭。
我聞味道——肉桂太甜,甜得齁人。這是“鄴”的甜,不合這驛。我手腕輕翻,扇骨從袖里滑出半寸,向灶臺(tái)邊的油燈一撥。燈焰忽地一頓,再輕輕一抖?;鸸舛冻龅挠鞍验T口那人臉上抹了一道亮,亮正好擦過他袖口那枚用過甜香掩味的指環(huán)。
夏侯惇從梁影里正好看見那一線亮,斧背從桌腳下抬起,像抬起一枚羽。羽輕輕壓在那人腕上。那人腕子一麻,忽然笑:“‘行在’尚未啟程,已設(shè)三墻?!彼β暲镉幸稽c(diǎn)酸,“曹公手段毒辣——不,郭軍師手段細(xì)。”
“毒不毒,你們嘴里說的?!?/p>
夏侯惇不理,只把他的手翻過來,露出指環(huán)內(nèi)側(cè)一道細(xì)細(xì)的齒印——那是“鈴”的齒。荀彧伸手,把指環(huán)收好,像收一枚廢印。廢印不丟,封起來,明日有人要拿它來“贖名”。
他(素裳青年)沒有看這邊。他低頭把最后一口粥喝完,把碗往桌上一扣,指尖頓了一下,像給這碗粥也敲了一記鐘。
他起身,走向那張靠里的木榻。木榻上放著一件普通的外袍。他拿起,披上。衣角掠過燈光,影在地上畫了一道弧。弧很輕,卻像把這驛舍劃成里外兩半:里,是我們;外,是風(fēng)。
“走。”郭嘉的聲音在門外,“第一線先出,第二線接,第三線斷后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