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開‘罰利’。”郭嘉示意。賬官宣讀兩家商號——一家借“停市令”去抬價,被罰“停三日”;一家在“封押”時暗換草樣,被罰“市易簿”標(biāo)紅一個月。罰不入身,入“利”。市上三聲短噓,像三粒小石子落進井里,水面很快復(fù)平。一個老漢拍腿笑:“這罰,聰明。罰在貪上,不在窮上?!?/p>
“開‘功利’?!眲闲x三處“凈水功”:凈渠工頭朱三,令夜班者輪具領(lǐng)取粥;護運隊老吏錯班自責(zé),愿減月銀以補上一晚遲滯;城門力士小安,開得一行“功利附注”——“可授‘小旗’之職”,不加銀,只加“位”。葛三喉“嘿”了一聲,笑得牙都亮了,那笑傳過石階,落在人群里變成了哄笑,輕快,不失分寸。
**這就是“收獲人心”的時刻。**不需鼓噪,不需萬人齊呼。紙上一個“加位”,巷口一只“凈水牌”,白綾上一個“悔”字,便足夠讓城里的人把自己的一點點力量往正處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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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移到殿角的時候,鴆自西廊行來,斗篷一抖,袖底露出一疊白綾。他低聲道:“城北再送‘請?zhí)?,夾三十六名‘清議’之名,似署似真?!眲辖舆^,吳筆、越紙、同一水漬,三十六名卻是同一手勢的尾鉤。劉曄不抬頭,取來“愿書簿”,把那疊白綾正中一壓,四字落筆:無效署名。旁又小注一行:“署名者須到場寫一字留痕。”
“以筆為兵,以紙為盾。”程昱淡聲。荀彧點頭:“紙上的仗,贏在流程?!惫翁а?,目光由“無效署名”滑向王師旗,再滑向簾影。他溫聲:“陛下,今日可以‘出’半步了。”
簾影動了動。少年帝王在簾沿下站住,未出一寸,只把右手伸出,撫著“王師三約”的卷角。他沒有說話,石階下卻自然靜了一層。人們不看他的臉,只看那只手——一只握印的手,一只按“先后”的手。**那只手,就是今天的“無形的王冠”。**它不像黃金,不像寶石,它像一頂安靜落在城心上的“律”。
**帝心的震動,在這一瞬轉(zhuǎn)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“可托付”。**有人在人群里輕輕跪下,不是磕頭,是把背慢慢降到與紙同高。然后第二個,第三個——不齊,卻真。國舅伏完也低下了頭,他握著舊竹杖,輕輕叩地一下,像為自己年輕時那些不明白的夜晚致歉,也像為將來要去見證的每一井每一渠立個心。
少年帝王聽見“布衣起伏”的聲音。他眼睛里忽然起了一點熱。他想起洛陽的火,想起汜水關(guān)的夜雨,想起在戎馬與流言中被抬來抬去的自己。他忽然很想笑,卻只把那笑咽成一口氣。他學(xué)著郭嘉的樣子,把那口氣輕輕按住。然后,他很輕地說了一句:“朕,記下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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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臨近,紙谷收束。禮官唱“收押”。三賬封口,愿書簿合頁,王師三書入匣。葛三喉敲了三記短鑼,拍子恰好打在每一個人的腿肚子上,讓人不由自主地把腳下那一步站穩(wěn)。凈水缸里的水面落去一指,缸壁上掛了薄薄一層月色。阿芷把“凈水記”卷角一吹,抬頭望簾影。她知道,今天“刀”依舊沒出鞘,血往紙里走了。她知道,明天的風(fēng)不會軟,可今天已在風(fēng)里架起了一座橋——橋的欄桿上寫著三個字:先、后、名。
郭嘉沒有立刻離開。他在砂盤前把“講壇”的木簽收起,把“功簿”與“撫恤錄”“行軍簿”“愿書簿”四枚小簽排成一條線。拇指按在“愿書簿”上,輕輕一推,讓它略微靠前。荀彧在旁看,一聲極輕的笑:“奉孝,這是把‘刀柄’往‘民意’上挪?!?/p>
“刀柄不在民意上,早晚要回到人肉上?!背剃爬渎??!敖袢张矊α耍魅者€要挪?!?/p>
“挪得久了,就變成路?!惫蔚吐暋K鋈粋?cè)頭,看向簾邊那只仍未收回的手,“陛下,”他溫聲,“王冠,不一定要戴在頭上。也可以戴在紙上、戴在水上、戴在人的一句‘明白’里。”
簾內(nèi)傳來極輕的一聲:“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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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將盡未盡,城頭風(fēng)起。鴆把黑紙鳶放高了一寸,成皋方向像有人在布谷,拍子仍舊試而不定。他嗅到草腥里夾了一線新油味,微微瞇眼:“他們會選一個‘無紙之地’?!彼D(zhuǎn)身下城。斗篷的角在石階上掠過,帶走一點涼。
城門巷底,兩個孩子對著墻讀貼在小木牌上的“王師十不擾”。一個念得快,一個念得慢。念慢的那個忽然回頭問:“娘,‘不挾清以亂’是什么意思?”那娘抱著凈過的水,想了想,笑:“就是你爹以后喝醉了也不能亂罵人,要先簽個名才給說?!?/p>
“那娘你呢?”
“我先守井?!彼e起水,眼睛亮了一瞬,“先守井,后說話?!?/p>
那句“先守井”又落在簾內(nèi)少年的耳邊。他笑,這一次,他沒有咽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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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尾鉤子:
夜更深,城中燈一盞盞暗下來。忽有探騎疾入,雙手捧著一個小木匣。劉曄接過,拴繩解開,里面是一疊整齊的白綾,每一張都寫著同一句話——**“大道講壇,判王師為‘偽’,請立‘新律’?!?*三十六張,三十六個名字。每一個名字尾鉤都彎在同一角。白綾最底下一張沒有字,只有一縷極細的絲絳,纏著一屑未干的蠟。
郭嘉看了一眼,合上匣蓋,把它推到“愿書簿”的邊上。砂盤上,“成皋”那枚小釘終于被他向前撥了半寸。他對鴆道:“明早,去‘無紙之地’布一座‘紙谷’?!?/p>
鴆露出牙:“用什么?”
“還是那三樣?!惫紊斐鋈福八?、賬、名?!?/p>
簾內(nèi),少年帝王把太后的小銅符捏在掌心,指腹暖了一層。他閉眼,把三字默念在心里:人、心、先。
他知道,那頂“無形的王冠”已經(jīng)安在他能掌握的地方。下一陣風(fēng)來,它不該從頭上吹落,而該更緊地扣在——城的秩序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