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話一落,殿中許多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董承看。董承整整衣襟,面上不顯喜怒。監(jiān)祀使一職,既是位置,也是一份擔子。他懂這點。他更懂,若這一職名由他掌,別人就不再能輕易以“棄宗廟”二字扣到他頭上。他緩緩道:“禮不可茍簡。權祀亦需正儀?!?/p>
“請司空總其儀?!惫喂?,“臣只求一事:禮不在焦土上行。”
“軍師,”楊彪忽然開口,聲音比先前低了些,“你言‘水針’可泄痰,兩度之差,如何可據(jù)?”
郭嘉示意鴆。鴆上前,呈上南渠試槽的記板。板上用炭筆記著“浸沒速度:一寸一息”“墜角三五至三三”“土性:表干里濕,夾鐵腥”。楊彪看完,沉默。他懂得數(shù)字不會說謊,也懂得數(shù)字可以被造。于是他沒有問“真不真”,他問的是“再看一次”。
“可當?shù)钤囈粺??”他抬眼,“不用城南,便在此處?!?/p>
郭嘉點頭:“可。”他抬手,宮人即刻搬來燈盞青磚,與昨夜相同的尺規(guī)。門外風微,帷幕低伏。鴆親自點火?;鹌鸬囊凰?,燈焰先伏后揚,掀了半指,再被壓下一線。郭嘉伸掌掠過火上方二寸,掌心發(fā)熱而不灼。“此處非焦土心腹,故不沉?!彼忉?,“大殿之燈尚能直起,東倉之燈貼盞如石?!?/p>
楊彪收回手,緩緩道:“軍師要用一張圖,一罐土,一線水,改我宗廟之議。你讓楊某難?!?/p>
“臣不叫太傅易?!惫未?,“臣只請?zhí)挡话选Y’綁在焦土上。禮本為民設,非為土設。禮可移,宗不可滅。太傅若疑臣圖謀大事,臣愿以‘書’明之?!?/p>
他把一卷薄冊呈上,封面四字:洛陽地肺診斷書。漢獻帝接過,先翻到第一頁。開篇不是“病”,是“禮”?!岸Y者,敬也。敬在誠,不在所?!毕铝兄堋⑶?、兩漢、東漢中葉數(shù)次權祀、遷祀之例,旁旁引注。再翻下去,是“民”。愿墻三十封,擇句貼后:求不病,求不征,求有飯,求有井。再往后,是“證”。八板影拓,角度逐列,土、石、水四句“色、味、紋、聲”并注取處。末頁是“方”。“針以水,禁大役,謹權祀。三者并行,三月為期。期滿復測,若勢能回,議修;若勢不回,議遷?!?/p>
漢獻帝讀到“期滿復測”一行時,指尖停住。他抬起頭,看向楊彪。那目光里既有謙,又有不容易看到的堅。他輕聲:“太傅,可否以三月為試期?”
殿中微微動了一下。這是把刀從喉間稍稍按下一寸的位置。楊彪沉吟良久,終于開口:“三月可試。然禮不可輕?!彼选霸\斷書”翻回開篇,指在“禮者,敬也”四字上,“我等所守者,在此?!?/p>
“因此設‘監(jiān)祀使’?!惫螒?,“董司空總其儀,太??偲浞?,楊太傅總其‘正’。”他抬頭看向曹操,“主公總其‘護’,不令役擾,不令兵入民室?!?/p>
曹操拱手:“臣謹奉詔。”
董承目光如刃:“若三月之后,借口‘未回’,又將如何?”
郭嘉直視他:“若三月之后,勢不回,臣請再移‘針’;若仍不回,臣請遷駕許昌,董司空仍總權祀。遷非棄,遷為養(yǎng)。宗廟之火不可滅?!彼f這句時沒有抬嗓,反而壓得極低,卻格外清晰。
殿側忽傳來一陣咳。不是郭嘉,是站在末班的一名禮吏。他忍了兩忍,終究止不住。太常卿回首,微皺眉。郭嘉轉身,從案上取過一只小瓷蓋,蓋住焦土罐。那股焦腥立刻被死死按住。殿中許多人才后知后覺地深吸了一口氣,像從水里探出頭來。
“這就是‘焦土’?!惫尉従彽溃安皇潜扔?,是實物。陛下在這味里坐一刻不舒,百姓在這味里睡三年,只會病?!彼e目環(huán)顧,“臣不敢以一罐泥求諸公動心,臣只請諸公把鼻子和眼睛留給城。焦土當?shù)?,這一朝當記?!?/p>
漢獻帝把“診斷書”放回案上,抬筆親書兩行字。第一行:“三月試期?!钡诙校骸霸O監(jiān)祀使,以董承為之。”又提筆加了四字:“太常佐禮?!弊詈舐淇睢皽省薄?/p>
楊彪長嘆一口氣,笏端緩緩垂下。他抬眼望向郭嘉,沉聲:“三月內(nèi),楊某不以言逼。三月后,若勢回,修;若勢不回,遷。遷之禮,楊某當以命護?!边@不是投降,是老臣把“執(zhí)念”從硬石變成承重的梁。
董承仍舊冷,冷得持重:“臣領監(jiān)祀使?!彼D了頓,又道,“若誰以‘權祀’為名行茍且,臣奏其罪?!彼讶袛[在前面,也把道義擺在前面。
“臣謹記?!碧G涔?。
荀彧在側,目光一松。他知道,刀口暫時沒在喉間,而是在手里。能不能縫合,要看“針”的手穩(wěn)不穩(wě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