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轉(zhuǎn)頭看鴆,笑意輕,“醫(yī)里有‘舍’字,軍里有‘棄’字,禮里有‘退’字。今日陛下寫的,是‘舍’‘棄’‘退’合一——為了‘活’?!?/p>
夜沉,風(fēng)里比前幾夜少了一分灰。曹操來,披甲未解,甲葉在燈下映成一片暗亮。他看著那本《診斷書》,忽道:“奉孝,冀州之檄,何以回?”
郭嘉輕輕把瓷蓋揭起又合上,像把一口腥氣關(guān)回罐里:“讓他們多寫幾天。待‘許都’的粥香、井水、醫(yī)車成了文,百姓在愿墻上把‘活’寫滿,我們再回——回一紙‘告’,不爭一字之是非,只列一行行‘事’。到那時,他們?nèi)粼賳枴畳短熳印揖驼埶麄儊砺勥@味?!?/p>
他抬眼,一線笑鋒,“我送他們一塊‘有毒的肉’,他們?nèi)粢?,必硌了自己的牙?!?/p>
曹操朗笑,拱手:“陛下有‘退’,你有‘針’,天下有‘門’?!?/p>
郭嘉搖頭,咳嗽終究壓不住,輕輕咳了兩聲。他按住胸口,喘息平穩(wěn)下來,眼里仍是清明,“主公,明日請再宣一次——朕與群臣,同往許都。道上不許擾民,不許入祠,不許折桑,違者軍法。”
“準(zhǔn)。”曹操點(diǎn)頭。
不多時,荀彧持燈至,笑意甚溫:“太傅在槐下,說想見你?!?/p>
郭嘉出帳,槐影稀疏。楊彪負(fù)手而立,風(fēng)把他鬢發(fā)吹得凌亂。他回首,目光復(fù)雜,“奉孝?!?/p>
“太傅?!?/p>
“今日陛下之筆,起于‘敬’,你之策,落于‘生’。楊某……今日才明白,‘退’不害‘正’?!彼麌@息,像把一條硬弦從胸口慢慢松開,“三月后,若‘勢回’,修。若不回,遷。楊某,愿為‘遷’之禮立法?!?/p>
“多謝太傅?!惫喂?。
楊彪忽笑,笑容微而真,“你這‘診斷書’——像醫(yī)書也像兵書,更像禮書。”
“像活人書。”郭嘉答。
——
夜更深,行在四圍燈火次第而亮,像一圈小小的護(hù)城河。漢獻(xiàn)帝獨(dú)坐案前,復(fù)讀“朕與群臣,同往許都”那一行字,指尖在紙上停了很久。他記起白日愿墻前那個童子說“求不病”的聲音,記起那罐焦土揭蓋時撲來的一口冷腥,也記起南渠細(xì)水在土中“呼吸”的輕響。
他把筆再提起,往“以退為進(jìn)”四字旁添了一句極小的注:“退以全生,生以護(hù)正?!?/p>
寫完,他輕輕叩了一下案角,“篤”。殿中無人應(yīng),風(fēng)卻應(yīng)了,掀了一下帛角。
天將明,許田方向傳來第三封夜報:四燈俱直,井水不腥。行在西門外,“醫(yī)”“粥”兩牌前排起長隊,愿墻上新添的紙條里,“活”字逐日變多,“病”字逐日變少。冀州使者在館驛中,受茶也受風(fēng),遲遲等不到“辯”。
而洛陽城南,墜角再起一度。東倉仍沉,像頑固不吃藥的病胃;但呼吸孔已穩(wěn),焦土之味在風(fēng)中淡了一絲。
這一日的史官后來在竹簡上記了兩句:“天子以退為進(jìn)。許都為生門?!?/p>
前半句寫的是一支筆,后半句寫的是一扇門。門已啟,筆已立。走出去的人,不再只是“被帶去”的人。
天子的“選擇”,從這天起,成了許多人的“活法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