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可以替你按住它。”她看著他,“今天,明天,也許還能有后天。但這只是按住。它不是你的病根。你的病根,不在你身上?!?/p>
“在誰身上?”
“在這片地。”她道,“在‘忘記’這兩個字上。忘了禮,忘了恥,忘了人怎地做,忘了天子是何物,忘了一碗粥該怎么遞。忘久了,病就長成了骨?!?/p>
“治得好么?”郭嘉問。
“治不好。”她很誠實,“但可以‘管’,像把大水引到渠里。渠要人挖,泥要人抬,橋要人修。你做的,就是這件事。”
她抬起右手,拈起一縷斷弦。那弦在她指尖微微顫,像一條細小的魚。她把弦纏了纏,遞向郭嘉:“借你一線。系在你身上。你若走到不見光的地方,它會響?!?/p>
郭嘉沒有立刻伸手。他看著那縷弦,又看了看她。半晌,他從懷里取出一枚玉片,玉片半邊有火痕,刻著一個殘缺的“京”字。他把玉遞過去:“還你一物?;蛟S它原來就該在你手里?!?/p>
女子接過,指腹在玉上停了一瞬。她把玉收起:“多謝。”
“明日我還來。”郭嘉忽然道,“你彈第二段,我聽?!?/p>
“可以?!彼c頭,“但你要帶一樣東西來?!?/p>
“什么?”
“一個實話。”她望著他,“不用多。你只要把一個‘假’字拿掉就夠?!?/p>
他沒有答應,也沒有拒絕。他從她手里接過那縷細弦,把它纏在手腕。弦很輕,輕到像不存在;可它一貼上皮膚,皮下某個地方便不再那么冷。鴆這才緩緩把刀送回鞘里。她看著那縷弦,眼神復雜,像看一枚不信任的誓言。
偏殿外,門環(huán)又輕輕動了一下。不是風。那聲像有人在門外,隔著半座廢墟,禮貌地叩了叩。女子側(cè)過臉,沒看門,也沒提醒。她重新把琴擱在膝上,十指輕擺,彈出一段比先前更短的曲。曲子只有兩句,第一句像問,第二句像答;一問一答之間留了很大的空,讓人自己聽見自己。
“你為什么要幫我?”郭嘉問。他知道不該問。他們還沒到“問”的時候。問了,便是求。求了,便是債。
“因為你是病人。”她道,“而我見過的病人很多。你是最孤獨的一個?!?/p>
這句話掉下來,在殿心砸出一個淺淺的坑。坑里沒水,只有灰。郭嘉垂下眼,輕輕笑了一下。這一次笑沒有鋒,也沒有甲。他把披風收緊,轉(zhuǎn)身出殿。走過那條月光時,足尖輕輕一挑,把門檻上一塊碎釉挪到墻角。那碎片在墻腳斜了一下,反了一小點光。
“謹?!钡钔猓c提醒。他點頭。
兩人回到宗廟東階,火堆又旺了一寸。粥棚前有孩子捧著瓦碗,吹氣。旗上的“安”字在夜風里不動了。許褚正換班,看到他,只遠遠拱手,不問。荀彧立在遠處的影里,等他。郭嘉走到荀彧面前,低聲道:“明日一早,移兩處粥棚到內(nèi)城舊市。再派人,把未倒的梁木一根一根拖出來,搭橋,通到西門。只用兩天?!?/p>
“遵命?!避鲝獞?。頓了頓,他看向?qū)m城深處,“你去望,望到了什么?”
“望到一把鑰匙?!惫蔚?。
“鑰匙開哪扇門?”
“開給‘聽得見’的人?!彼f,“也開給‘聽不見’的人?!?/p>
荀彧不再問。他看見郭嘉手腕上纏著一縷極細的線,像把不成器的飾物。他沒有多想。只是把手里寫了一半的榜文折好,揣進袖中。夜色更深了一層?;鸲雅裕嗟南阄对诶滹L里穩(wěn)穩(wěn)地鋪開。
郭嘉回頭看了一眼宮墟。月亮從云后露出半面,偏殿那邊有一縷極淺的光,像剛剛被人輕輕點過。那縷光伸了一伸,又縮回去。他把目光收回來,心里把今日記成一筆。
——宮墟初見,天道之匙。
他知道,明日會更難。他也知道,自己已經(jīng)開始欠債。
風從旗邊走過,旗聲不響。遠處的門環(huán)第三次輕動,像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耐心地等著那扇門被真正推開。下一章的影,已在夜里站住了腳:被看穿的偽裝,孤獨的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