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0章:玄德奔逃,血祭開宴
黃昏尚未合攏,許都已經起了夜的味道。屋檐下的風像刀背,輕輕劃過瓦縫;市口紙香沿著巷子走,先一步講完了今天白日里的“禮”與“位”。相府西堂不點滿燈,帷后薄鏡立著,香只繞半圈,帷面那條極淺的“呼吸”時隱時現(xiàn),像有人屏著一口氣不肯出聲。
郭嘉端著一盞粗茶,茶色發(fā)澀。他不喝,只讓那股澀靠近舌根,提醒自己別軟。他對阿芷道:“夜里只要兩件——路要細,刀要準。若有人問,就說:風大,走慢些?!卑④茟?,影子從柱影里一寸寸退下去,像把夜色收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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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門荒井前,爛木覆著井口,泥痕新,四下無燈。賣粥的老人挑著擔子在巷口停了一下,借著勺沿與風之間的縫,低低吐了一個字:“客?!鄙酌嬉环?,粥香散入風里,風往井圈上蹭了一下,像是聽懂了。
井蓋從下頭被頂起一指寬,泥水貼著石壁悄悄滑下。先露出來的是一截樸木杖,再是一只抹了細泥的掌。劉備從井里探出半身,肩頭、額角都是濕的,素青布衣貼在背上,綬尾垂下,玉佩壓在腹側微涼。他不急,先把耳貼在井圈內壁上,聽了半息,才把身子翻上來。孫乾隨后,手背在墻上摸過一處舊記號,口中低聲:“南三,西一?!标P羽壓后,刀把裹的新布被潮氣一熏,白意更淡。他并不拔刀,只覆掌其上,目不旁視。
井蓋復位,木片輕輕一合。外頭的風把塵吹過,埋住了那一點“咯”。三人沿舊鹽渠側身而行,水僅及踝,冷得像把骨頭洗一遍。渠壁不高不低,正好容人低頭。孫乾在前,用杖探著縫;劉備在中,呼吸極輕;關羽押后,腳步比平常更慢半寸。他們不言,只用節(jié)拍交談:一短、一短、一長——與昨日“叩”臺的節(jié)拍一樣,卻更細。
渠盡處,覆柳橋的影已壓下來。橋上撒著灰白石粉,像有人抖過草席。巡街的遠遠按刀繞道,口里罵“晦氣”,鼻音重。畫皮蹲在菜籃旁,手里一根豆角,一寸一寸掐斷。阿芷從另一頭巷影掠過,袖里塞著三枚指甲大小的木牌,指腹一彈,木牌順著墻根滑進陰影:一枚給“疫”,一枚給“繞道”,一枚給“莫靠近”。風帶著三枚無字的牌,拐了兩道彎,便成了人嘴里的“聽說”。
拱橋下泥淺草匿。劉備俯身下水,掌中杖尖點在泥里,留下一串極淺的痕。孫乾回身,壓低嗓:“主公,今日城里……”言未盡,劉備搖頭:“不看,不言。先走路?!彼莱抢锲鹆恕胺ā?,也知道“刀”總要落在夜里。他把那口氣壓住,像把一盞將滿未滿的酒端穩(wěn)了。
再行七里,廢鹽倉的墻影才露出輪廓,榆樹后那匹駑馬眼清鼻白,吐氣如線。駝背的馬販靠在樹下,打了兩個盹間的呵欠。劉備伸手撫鬃,低聲:“借一步?!瘪w馬耳尖動了一下,像點頭。孫乾摸了摸馬蹄,輕聲道:“能走,但不能快?!标P羽把肩上的濕意撣去一把,抬眼看天:“慢,好。”
土崗早梅尚未開,岔路半通;堆石被人搬開一半,另一半留著“不得不棄車”的理由。劉備停在石前,回望許都方向。夜的邊緣壓下來,鐵甲之聲被風拖得很細很遠,像一道遠雷。他把綬尾按緊,低低吐氣:“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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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側堂,燈未滿,光沿門檻斜進來,留一條細細的亮。曹操未坐,甲在身,玉帶貼腰;郭嘉立于側,粗茶在手,沒喝。他看一眼堂前空出的那塊石紋如水的地磚,輕聲道:“開‘宴’之前,只落一刀。”
荀彧點頭,壓低聲線:“以誰開席?”荀攸把一頁薄冊推過來,頁角壓著一粒砂——從某人靴底摳出來的。阿芷在廊外遞進三件小物:一角帶粉的紗,一根斷豆線,一張市口錢鋪的紙角。郭嘉挨個看,指尖在紗角停了半息:“以他——昨日在鏡下抹袖那位小吏,姓褚?!彼选榜摇弊謱懺谛睦?,像在水上壓一個印。
“其余呢?”曹操問。
“其余不動?!惫蔚溃爸环忾T,只‘請’人。刀只讓城聽見,不要讓城看見??匆?,會亂;聽見,會信?!彼D了頓,“今晚的風,替我講‘法’?!?/p>
曹操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指背在帥印上緩緩一覆,像把一張網的四角按好。他朝帷拱手,不深。帷后的暗紋應聲一停,又落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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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都城心,法臺不在大街,不在鬧處,而是在城隅一處舊射圃。竹籬圍出一片小空,地上先鋪了沙,沙下有薄薄一層油紙,油紙下又壓了碎瓦與鋸末。刀匠磨刀不語,石上水聲比刀聲更清。掌刑的司事把青布覆在臺沿,手背上的老繭顯出一圈淡白。
第一隊甲士來時,腳步很齊。殿后一人頭覆黑巾,衣服洗得發(fā)白,袖口卻有一道抹不凈的白。阿芷在籬外看了一眼,目光平靜。她記著這個袖口,昨夜在“叩”臺前看過一次,今日在薄鏡的斜光里又亮過一次。如今第三次,便成了“證”的最后一筆。
郭嘉沒有到法臺。他站在更遠的地方,靠著一棵不成材的槐,聽風。風里有兩種味:鐵的,血的。他把粗茶抬到唇邊,抿了一口,澀從舌根壓下去。他遣走身邊的侍者,只剩自己一個人站著。阿芷于籬影里把目光移向司事的手——那只手正把青布壓得平,無折痕。
褚姓小吏推至臺前時,第一次回頭。他想找人對視,沒找著。第二次回頭,他看見籬外那只菜籃——畫皮已經離開,只留一截斷豆線搭在籃沿上。他抬手去摸袖口,粉色在指腹下越抹越亮。他笑了一下,笑意極?。骸霸瓉硎沁@點‘白’?!闭菩痰乃臼聠枺骸翱捎性挘俊彼麚u頭:“無話。”刀落,極快,極準,像從風底下一閃而過。血被沙接住,聲音很小。阿芷側開半步,目光里沒有波瀾。她背后,一面小小的薄鏡正斜著躲開那一瞬的光。
這就是“開宴”的第一刀——干凈,短,不回響?;h外的風替它做了余聲。風從舊射圃掠過,沿著墻根鉆進巷子,在紙香與粥霧的縫里繞了一圈,再從幾家屋脊上翻出去,翻到城南荒井的井圈,吹得井口上那一片泥皮輕輕起伏。
“刀落了。”孫乾在鹽渠盡處抬眼看天,鼻尖里吸進一絲鐵腥。他沒有停,杖尖繼續(xù)往前探。關羽在后,低低道:“聞見?!眲渲话丫R尾按緊,壓住那一瞬的沖動。他知道,這座城在用一種最冷靜的方式告訴所有人:“法,在這兒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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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府西堂,鐘繇把“許都大陣·第一批血祭名單”折起,朱砂在折痕處裂成極細的紅絲。荀攸把每一枚“位”簽按在冊角,按出一排不顯眼的小齒。曹操低聲:“只此一刀?”郭嘉點頭:“只此一刀。其余,留到明日陽下,讓‘位’自己坐。今夜,刀是‘信號’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