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再說話。她的第三闋彈完,第四闋換了調(diào)。調(diào)略帶寒意,像冬后第一縷北風(fēng),把人背上的汗全吹干。她把手指壓得更低,聲音就更厚一點。厚到可以裝下河兩岸同時走動的腳步聲,厚到可以承受門閂一次性落下的“咔嗒”。
“風(fēng)停了?!彼f。
“是的?!惫未稹?/p>
他們一起聽見遠(yuǎn)處有馬。不是奔,是等。馬在原地?fù)Q腳,蹄鐵輕磕石板,發(fā)出短而緊的聲,如針。那短促的針聲把夜縫得更緊。
“我忽然很想喝酒?!蔽募дf。
郭嘉為她斟了一盞。他自己沒有喝。他把另一盞放在琴旁邊,最后一盞放在他們之間。
“你不喝?”她問。
“我還要記住許多名字。”他淡淡一笑,“酒會把字泡花?!?/p>
她便不再勸。她端起酒,先敬風(fēng),再敬水,最后輕輕地把盞放回石上。酒在盞里轉(zhuǎn)了一小圈,停下來,沿著盞沿留下一個明亮的痕。
“今晚之后,”她道,“你會更強?!?/p>
“也會更弱?!彼f。
“弱在哪里?”
“弱在我知道誰為我而死?!彼粗?,“知道了,便會記得。記得,便會心軟。心軟,本就是弱。”
她搖頭:“不,心軟只是痛。痛不必是弱。”
他笑了笑,沒有反駁。笑意像從一扇窄窗里透過來的光,落在她的指間。他忽然覺得,這一夜的風(fēng)不是在吹他們,而是在吹城。城在風(fēng)里,把所有將要發(fā)生的聲音預(yù)演給了風(fēng)。風(fēng)記住了,便可以在明日為每一個聲音找一個位置。
“文姬,”他忽然道。
“嗯?”
“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?”
她停了指,指尖在弦上留出一小段尚未發(fā)聲的白。她抬頭,眼里有月影。
“我們在許多夜里談過許多約,”她輕聲道,“你說的是哪一個?”
“那個你答應(yīng)我,愿意為我做一次‘旁觀者’的約。”他把酒遞過去,聲音極輕卻極穩(wěn),“議郎千金,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?今夜,嘉將為許都城,獻(xiàn)上一場最盛大的‘血祭’。我來,是想請你……為那些即將逝去的亡魂,奏一曲‘安魂’之音?!?/p>
她看了他很久,久到風(fēng)把她袖口的絲絳吹亂,又吹平。她終于點頭。她把酒飲盡,把盞放下。然后她不再看他,低頭,按弦。
琴聲起。
起得很慢,很輕,很冷,又很暖。它從她的指尖走出,像一支火,被她捧著,小心地、鄭重地,送向城里——送進(jìn)每一扇將被叩響的門,送到每一條將被跨越的影,送給每一個把自己的“忠”當(dāng)成盔甲的人,也送給每一只在黑暗里張望的眼。
河水聽見了,風(fēng)也聽見了。遠(yuǎn)處那匹等著的馬不再換腳。夜像一面鼓,鼓皮繃緊,心跳把它敲得一下一下。
最后的寧靜,終于被琴聲輕輕點亮。
它亮得恰到好處。下一刻,它就會熄。下一刻之后,一切會來。今晚,只有琴聲知道來的是誰。今晚,只有月亮知道來的是怎樣的顏色。
而他站在月下,像一個完成了全部布置的主人,在最合適的時辰,退到光與影相接的邊緣。
他聽。她彈。
許都屏住了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