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把手探入水里,摸到缸底一枚小小的圓石。石上刻了一個字,粗糙,卻很穩(wěn):安。
“你真把路刻到他們腳底下去了。”程昱看著這些缸,又看他,“你這條蛇?!?/p>
“蛇不咬人,只在該咬的時候露牙。”郭嘉說,“你看,他們腳步自己往這邊來。”
風從廢城上躥下來,裹著灰與未散盡的熱。郭嘉抬眼,瞇了一下。
觀星策在眼底緩緩展開,像一卷在黑夜里自明其光的卷軸。卷心不是天空,而是城。城的街巷一根根發(fā)亮,像筋絡。幾處暗處有亮點在熄滅,另一處的黑地里卻緩緩浮出一點薄光。
他知道那是什么:太學的地窖活了,太史令的星歷室還在喘氣,藥窖在滴水。還有一處,他看不清,像有一根琴弦在灰里顫了一下,又止住。
那一弦的響讓他的胸口收緊,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按了一下。他穩(wěn)住氣,沒去找那一弦。他知道許多事情應該在以后發(fā)生,不在此刻。
“星圖如何?”曹操自背后走來。他的甲葉上有灰,肩頭的鉚釘在暮光里微微發(fā)冷。
“洛陽的板塊在亮?!惫纬谅暤溃跋乱活w星在此地之中,正熠熠?!彼粗蔷碓谛牡椎男窍?,聽見里面?zhèn)鱽硪环N極輕的潮聲,像遠河在夜里醒來。
星與城重疊,城市變成一張鋪展開的棋盤。他握了一下袖中的竹牌,指節(jié)微疼。
曹操看他一眼:“你要的東西,值得這樣折騰?”
“值得?!惫握f,“這些東西不在誰旗上,而在誰心里。我們的敵人可以搶城,燒宮,斬人,我們搶‘根’。根在誰手里,苗就朝誰那邊長。我們救百官,也救書。救書,是救人心的一半?!?/p>
曹操笑了一聲,笑里有一絲荒蕪之后的清明:“好。救書救人,皆在‘救’字里。你去指。我來擔名?!?/p>
“主公只需做三件事?!惫握f,“第一,不與諸侯爭‘先登’。第二,今晚發(fā)‘糧安令’,水缸按巷口二十步一置。第三,明日白日,在廢城南角樹一面牙門旗,不需太高,只需讓人遠遠看見?!?/p>
“樹旗作甚?”曹操問。
“讓人知道這里有人在?!惫未?,“不在搶,在救。旗只作‘聲’,不作‘功’?!?/p>
曹操點頭:“依你?!?/p>
他轉身,忽又回望:“奉孝,你胸口還撐得住?”
“撐得住?!惫蔚恍Γ爸鞴粼?,我愿多撐幾年?!边@句與昨日無別,可他說完,喉間還是牽了一下,咳意在胸腔里蜷了又散。
他把它壓下去,聲音恢復平整,“夜深后,水再灌一次。井下的板會松。讓人一層層起。輕,穩(wěn),慢。別把琴弦踩斷?!?/p>
“琴弦?”曹操不是很明白。
“城里的氣要收在弦上?!惫尾蛔龆嘟忉?,“弦斷了,聲就散了?!?/p>
曹操嗯了一聲,轉身去調遣兵馬。
——
夜色終于落下。
城像一塊在火里過了頭的鐵,此刻被丟進冷水盆,發(fā)出細細的刺聲。護路的兵提著燈,燈光被風吹得歪來斜去,像一群收攏不住的螢。
井口的繩子一根根緊了又松,油布袋被一點點拖出地面,鼓脹的形狀在燈光里起伏,像活獸的背。
“慢?!兵c在井邊低聲。
她已經(jīng)開了兩口井。第三口有些怪,井壁有一道被火烤得發(fā)亮的裂紋,裂紋像從地下延伸上來的閃電。
她把耳朵貼在井沿上,聽見極輕的風聲從裂紋里鉆出來。她把蛇牌掛在更顯眼的地方,又在井口系了一圈更密的濕帛。
她滑下去。井底的甬道更窄,石地上有長長的拖痕,像有人曾經(jīng)背著東西在上面走。她摸到一間更小的室,室中擺著一具形狀奇異的木架,架上豎著十三根細竹柱,柱頭各有小孔,孔里穿著發(fā)黑的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