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午后,濮水漲了一寸。新堤邊兩處土埂塌角。民夫慌了,喊聲亂。
郭嘉奔臨,先叫人把圍在堤上的閑人趕開三步,留出一條空道,再叫牙門下的“水隊”抬出龍骨水車。
那水車是他昨夜才讓匠人“魔改”的:原本靠人手提拉的木板改成踏板,側(cè)邊加一根“逆止桿”,防回流,再在踏板前加一根細桿,給小個子與婦人借力。兩人一踏,葉板轉(zhuǎn);葉板一轉(zhuǎn),水就被連續(xù)“送上來”。他讓人把第一道沙袋壘到塌角后,把第二道沙袋當(dāng)“牙”,像縫口一樣貼著水邊走。水車連續(xù)抽,逆止桿把回涌死死扣住。不到半個時辰,塌角穩(wěn)住。
夏侯惇蹲在堤上,看著水車嗡嗡作響,忍不住罵了一句“邪門”,轉(zhuǎn)頭又笑:“邪門好用?!?/p>
民夫里有婦人悄悄抹眼淚。她剛才踩在踏板上的腳還抖,褲腳全濕,卻不肯退。郭嘉把自己的披風(fēng)解下,扔到她背上:“先換衣。明日來牙門,報‘水隊’,工值照男?!?/p>
婦人一怔,重重點頭。圍觀的人群里,有孩子探頭看,用手比劃著龍骨水車的葉板,眼里亮得很。
傍晚,程昱至堤。風(fēng)向西,斗篷邊角拍在腿上。郭嘉把“逆止桿”的訣竅給他看——一枚竹楔子,卡在兩齒之間,水一回涌,竹楔子就頂住,使葉板只打“順水”的主意。程昱摸了摸那枚竹楔子:“小,不壞,易換。”他點頭,“可以入庫?!?/p>
他卻也皺了皺眉:“新器多,民心興奮,兵心也興奮。興奮久了,容易走樣。你得記得,石要壓住?!?/p>
“記得。”郭嘉笑,“‘魔改’只用在兩處:救急,提效。其余不改,改了就亂?!?/p>
“還有一處?!背剃趴此?,“殺心?!?/p>
郭嘉沉默了一息:“也算?!?/p>
程昱把話放輕:“今天‘色火’放得漂亮。放漂亮一次,明天就少打一場無謂的仗??捎涀 觳皇腔?,火不是戲,弩不是雷。你若把它們弄得花哨,士卒就不怕了。不怕,便會亂用?!?/p>
“所以要‘鎖’?!惫沃赶蝈蠖男】?,“鎖在令上,鎖在法上,鎖在‘看得見’里?!?/p>
程昱看著他的眼,忽然笑了:“你像在用小針給一頭??p嘴?!?/p>
“牛的嘴要縫在‘槽’上?!惫我残?,“不縫到槽上,牛會疼??p到槽上,牛就安了?!?/p>
夜來。心城的內(nèi)渠繞倉而行,水面映著燈。荀彧把“訴箱”的新條目拿來給二人看:“今日‘橋’三條已辦,‘路’兩條開工,‘醫(yī)’一條招募。在榜上寫了名字,寫了時辰?!?/p>
程昱“嗯”了一聲,不說話。
郭嘉看著那幾個名字,指尖輕輕點了一下:他們并不認識這些人,可這些人已經(jīng)開始認識“這套秩序”。
第三日清晨,色火試傳。青旗三舉,黑旗一展,南堡響鼓兩通,東堡升火一盞而滅。旗手與鼓手跑出汗。郭嘉讓他們坐下喝水,又把“汗水”記在冊上。冊子不是為了賞,是為了“記憶”。他不信口號,他信“肌肉的記憶”。凡是要靠“快”的地方,他都盡量往“身上”教,而不是往“腦子里”塞。
中午,曹仁自北堡來,帶回兩件東西:一件是袁氏探子臨走前丟在草里的破皮囊,囊里有塊鹽,顏色不正;另一件是被拔掉牙門令的小木簽。曹仁冷笑:“他們不懂令,偷了也沒用?!?/p>
郭嘉把那塊鹽丟進火里?;鹁挂稽c也不變色。他挑眉:“假的。”然后把木簽遞給管軍器的校尉:“明日起,凡令簽與弩耳同刻‘一目蛇’,蛇眼里多一個小點。舊簽收回,刻點發(fā)新?!?/p>
校尉領(lǐng)命,轉(zhuǎn)身忙去。曹仁嘖嘖稱奇:“你這換著名堂折騰人,什么時候才算完?”
“永不完?!惫涡?,“他們學(xué),我們就改。改到他們不愿學(xué),便算贏?!?/p>
午后,雨過天晴,遠處云腳壓得很低。
蔡文姬在槐樹下彈了一段極短的曲,三聲,停;五聲,停;七聲,停。她在用音替某種節(jié)奏定拍。她的目光穿過一條條新修的溝渠,看見人站在橋上低頭,看自己的腳下。人以前只看天,現(xiàn)在也學(xué)著看地。她心里忽地生出一絲安意:人的心開始“往下沉”了。沉不是墜,是著陸。
她收弦時,郭嘉不遠不近地站著,像一個在風(fēng)里聽雨的人。他走過來,問:“今天這段,叫什么?”
“‘三?!?。”她答,“三停一進,停在呼吸里,進在不察處。你今日的旗與火,像這樣?!?/p>
“借你吉言。”他笑意不深,“我怕它們有一天變成‘三進一?!!?/p>
“那日之前,你要先學(xué)會‘?!!彼此?,“不是停手,是停心?!?/p>
他點頭,不辯。她又問:“你這些‘魔改’,有無底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