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亮,濮水東岸的窯場冒出一股白氣。
潮夜的冷在窯口退了一步,火膛里“咕”的一聲,像有人在密處咳了一下痰。天工司設在河灣的臨時“磚務所”升起第一面小旗,青白相間,表示“開窯”。
旗影剛穩(wěn),楔木敲擊的節(jié)拍就從窯坎邊接連傳來,三響齊,一響輕,五響齊,一響重,七響齊,停。匠徒們跟著這個節(jié)拍上煤、添柴、抽灰,像一支早起的軍。
程昱披著灰斗篷,站在窯場的長堤上,袖口沾了石粉。他一看窯火的顏色,便知道黏度到?jīng)]到,火候夠不夠。
旁邊老窯戶“灰公”挽著袖子,手背半黑,半是火,半是灰?;夜粣壅f話,眼神卻跟秤砣一樣穩(wěn)。他只抬眼瞧了程昱一眼,又低頭把一捧細灰往窯口上撒,灰在紅光里斂成一條細帶,像給火上了一層薄薄的“皮”。
“開窯。”程昱道。
窯門一歪,熱浪頂面而來。匠徒們用兩根長鐵叉挑出頭爐磚,磚面青里泛黃,敲之“當當”作脆?;夜逼骋谎?,抽了抽鼻子:“青灰味夠,水吐得凈?!彼焓秩ッ粔K,指肚在磚面輕輕一拂,磚的皮理像鱗,順指而伏。
郭嘉到了。他昨夜睡得短,眼底卻明得過分。
天工司設的“磚譜臺”就在窯邊,他過去,把竹牌按上案。竹牌上刻了一個小小的蛇,蛇目里有一點,是今日的“印位”。他抬手,示意押字的匠徒把第一枚“符文磚”翻過。
磚的底面有一組細紋,非花非畫,像筆劃,又像刻刀留下的呼吸。紋由四類直線與兩種微弧組成:一類叫“向”,以細線指磚的朝向,砌入時不致倒逆;一類叫“縫”,在磚側(cè)邊刻雙短痕,告訴匠徒應合“寬縫”還是“窄縫”;第三類叫“息”,是磚腹的一枚小孔,孔不穿透,只作氣道;第四類叫“脊”,是底面的一道凸線,用來把磚層的力往兩側(cè)分走。兩種微弧,一叫“回”,一叫“止”?!盎亍笨淘诮?,表示此磚該用在環(huán)街“慢角”;“止”刻在頭,表示此磚該立作“止馬柱”一側(cè)的鎖邊。
“今日之印,蛇目在‘向’字旁,靠北一分。”
郭嘉把“蛇目一點”的位置用朱筆點了一點,“凡今日出磚,不論何‘式’,此點不可錯。錯者,回收坯料,罰工半日?!彼f得慢,卻不冷。匠徒們抬頭應“喏”,眼睛在磚與竹牌之間來回走,像記一個與吃飯一樣重要的“法”。
“再說‘灰’?!彼寻干狭硪环荼赃f給灰公,“糯米灰兌比,今起改為‘三三一’——三斗熟灰,三斗糯粥,一斗清水?;乙o‘三息’,兩息行走,一息停手,刮面壓縫。不許貪快,快則不穩(wěn)?!?/p>
灰公點頭,不爭一字。糯米灰在此時還是“新法”,窯戶們一開始笑,說“飯入灰中,窮人吃什么”。
兩回試用后,笑聲沒了。磚縫像被一股看不見的筋連住,水一時進不去,風也不敢亂鉆。灰公把糯粥挑到灰盆上,灰面冒出極細的氣泡,一粒粒破開,像人從水下浮出,先吐了個喘。
蔡文姬從堤上走過。她披一件淺色短斗篷,指間夾著一截舊斷弦。她沒進窯場,卻停在“磚譜臺”的側(cè)影里。三響齊,一響輕,五響齊,一響重,七響齊,停——她把這節(jié)拍記進心里。
敲磚的聲也有節(jié),翻磚的聲也有節(jié)。她微微瞇眼,像在辨一支新樂:那樂不在弦上,在泥里,在火里,在一枚又一枚剛出窯的青黃之間。
“奉孝。”程昱側(cè)頭。
“仲德?!惫伟训谝粔K“符文磚”交給他,“今日先試基。”
試基不是大屋,是一間不起眼的“谷倉小屋”,位在心城東南角,靠近“暗呼吸”的橋下回水。此處地氣濕,土性“活”,一向難服。舊法只會加木樁,夯土,堆石,緊則緊矣,久則松。天工司要改,先從此處開刀。
工正把地皮剖去兩層,露出濕黑的土。
郭嘉蹲下,捻一撮在指間。泥里有細細的酸。他把泥湊在鼻尖,嗅了嗅,又用指甲輕輕剔,是“沉漿”的臭,不是“死水”的臭?!俺翝{”是好事,說明附近的水路能吐能納,只是“吐”的位置錯了,透到了未來要立柱的腳下。
“先下‘盲溝’,再布‘息磚’?!彼麚]筆在圖上點三處,“溝按‘三停線’,不太直,不太彎。磚用‘息’多的,第七孔貼北,第三孔貼東。四角用‘回’式,角壓‘慢’。”
程昱點頭,口吻像一柄放在案上的刀:“盲溝不見光,光給‘訴箱’。誰覺得慢,去箱里投;箱不閉口,今日就讀?!闭f罷笑了一下,“讓人知道,地基不是‘偷工減料’,是“偷天加料”?!?/p>
“好。”郭嘉笑。
盲溝排開時,夏侯惇也到了。他把虎斧背在肩上,不吼。近來他學會在工地把聲壓住,用眼睛下令。他站在溝邊,腳下踩一塊“石枕”,看匠徒把第一層“息磚”沿著溝的兩側(cè)排下。
磚腹的小孔像一圈小氣門,向外各開半個指頭的角度。灰公提來一盆糯灰,匠徒用“刮、壓、?!钡氖址ㄉ匣?,刮一長,壓兩短,停三息。壓完,灰面亮出一層細細的光,像水在灰里倒了個影兒。
中午前,第一層“符文”占位。
郭嘉讓人把一口小鼓搬來,鼓面薄,木心空,名“聽土”。他先把鼓放到磚上,啪啪兩下,聲音像飽的。鼓移到空處,聲發(fā)散。移到盲溝上,聲低而長。
他閉眼聽,像在用耳朵摸一條暗河。他在心里記住每一處“飽”與“散”。飽處可壓,散處要養(yǎ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