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抬眼,草里有一行很淺的腳印,鞋底仍是徐州布胎。
“軍師!”她喊。
“別追?!惫螐年幱袄镒叱鰜?,他像一直在這里,“讓他回去。他回去,才會把‘風(fēng)門’記住?!?/p>
“記???”
“他們以為掛完風(fēng)就完了,沒看見我們把門立在風(fēng)上。他一回去,就要想起門,這一想,風(fēng)就會散一絲。”
月英點(diǎn)頭,“你還是冰?!?/p>
“冰能把火定住?!惫涡α艘幌?,笑得很慢。
天亮之前,荀彧送來一封帶有泥痕的急札,是曹操親筆。字極短:“奉孝,刀名與你,候用?!毕旅鎵褐粋€小小的朱?。盒?。
郭嘉看了一眼,指腹按在“孝”字上,像把一枚極熱又極冷的東西壓進(jìn)掌心。他沒有別的回應(yīng),只把那枚“清”字之環(huán)往里又推了一分。環(huán)與骨更貼。
日出。營門開。三面旗走成一線。
夏侯惇把“清道”木牌按在馬鞍上,陽光照了一下,兩個字亮,像被水洗過。少年兵扛著鼓,鼓面在他肩頭微微跳,他抬頭,恍惚看見前頭那件鶴氅在晨光里變得更薄,薄到幾乎看不見??伤娇床灰姡桨残?。
“軍師。”夏侯惇勒馬,回頭喊了一聲,“張闿那狗賊若擋路?”
“刀刃向敵?!惫蔚穆曇舨桓撸暗侗匙o(hù)人?!?/p>
“諾!”夏侯惇拍馬揚(yáng)刀,刀光一翻,像天邊一條細(xì)白。
大軍踏上渡口的小橋。橋面新鋪的石在腳下輕輕響,像有人在底下敲一面小鼓。
鼓聲、步聲、風(fēng)聲合在一起,形成一條看不見的繩。繩的一端系在城心的井廟,另一端系在東陽道邊那塊“泰山之血”的碑上,再往前,系在那把尚未出鞘的刀的刀柄上。
行走的“冰塊”從隊(duì)列間穿過。他不言笑,衣角不亂,手背很涼。
每當(dāng)有人心里起火,他走過去,火就下去一寸。有人背冷,他一句話,背就熱起來。他像一個不為人知的廟,在移動;像一口沒看見的井,在呼吸。他是全營的異類,卻是全營最穩(wěn)的一口氣。
午后,探馬自前線急回:“張闿折入陶氏舊屯,欲借邳縣西南的糧倉做屏?!毕暮類?dāng)場罵。郭嘉只把蠟紙圖卷成一軸,遞給他,“去。記著你盔沿里的字?!?/p>
夏侯惇接了圖,盔沿上的“清道”映著日光。他大笑一聲,“得令!”
他拍馬去。塵浪從他身后騰起,像一條被陽光燒白的魚。
魚尾掃過營門,紙鳶的線響了一下,鈴隨之清清答應(yīng)。月英捻著線站在旗桿旁,目送他遠(yuǎn)去。她側(cè)過臉問,“軍師,你冷嗎?”
郭嘉看著遠(yuǎn)方,嗓音像剛從井里捧出來的一瓢水,“冷著。等刀。”
他把鶴氅攏了攏,回身上車。蠟紙上紅絲愈發(fā)明亮,像一枚字,筆畫清而直。
他用指尖輕輕沿著那條線滑了一下,像在碑上摸一個字。那個字,不是“殺”,也不是“罰”。是“清”。
他低聲道:“以清為刃,以孝為繩。”
紙鳶在高空翻了一個穩(wěn)穩(wěn)的弧,尾羽不擺。
鼓聲在遠(yuǎn)處按住節(jié)拍,士卒的步子把石面踏得像鐵。整支軍隊(duì)像一塊巨大的冰從火邊緩緩掠過,火沒有熄,反而更穩(wěn)。誰都知道,下一陣風(fēng)就會把刀口送到眼前。
誰也知道,刀背已經(jīng)把一城、一路、一群人的心,護(hù)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