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負(fù)手立在城樓,指腹按著冷磚,眼閉了一瞬。心?!皠?shì)圖”里,龍煞如石,仍在西北;小閘之水,如蛇,正蜿蜒;遠(yuǎn)處有一縷意氣,有人壓住咳嗽,有馬鼻輕噴,有鐵器輕碰。他知道,那不是軍,是影;影后面站著陳宮的算籌、呂布的鋒芒。
“來吧?!彼p聲。
像是有人在很遠(yuǎn)的夜里,回了他一口氣。
他下樓的時(shí)候,看見廟里一個(gè)老兵在碑前放了一碗清粥。老兵對(duì)著白碑彎腰,嘴里嘟囔:“太公,看著。等我們贏了,就用‘他的’血給您上酒?!?/p>
郭嘉停了一瞬,笑意更淡。他回到內(nèi)府,攤開“黑書七條”,在卷尾又添一行——“凡出戰(zhàn),不得追擊過市;凡退兵,必須掩旗息火?!彼丫磔S輕輕按住,像按住一條想游走的蛇。
黎明之前,廟外的烏鴉先醒了,撲扇兩下,又伏回去。曹操把帥印收回袖里,站起,拍了拍白碑。朱綬在腕上繞了一圈,像把刀的柄纏得更緊。
“奉孝。”
“在。”
“此戰(zhàn)若成,孤以此印,為你再添十年命;若不成,孤以此印,收你首級(jí)。”曹操重復(fù)了軍議上的話,卻沒有一絲戲謔()。
郭嘉拱手:“受之?!?/p>
他不看印。他看東南的云。
云像刀的背,薄薄地貼在天上,正往城里推。推得很慢,且穩(wěn)。他知道,等待是一種更慢的殺。慢到每一寸都要有人把它守住,不讓它爛。
清晨的第一聲市聲響起,磨坊的石輪咕嚕嚕地轉(zhuǎn)。白榜下又圍了一圈人。有人數(shù)字,有人罵,有人笑。罵聲不尖,笑聲不響,像柴火在灰里燒著,火心不猛,卻真。
中軍大帳,程昱攤開濮陽與三城的圖,荀彧在旁邊逐條核對(duì)“遷民簿”。
許褚、典韋在門口沉默,刀都在背后,像兩扇門。夏
侯惇把大刀橫在膝上,油磨得好,映出一點(diǎn)白碑的影子。他忽然道:“奉孝,我懂了。仇要報(bào),先得讓它值錢?!?/p>
郭嘉笑:“元讓將軍,懂了,就是刀?!?/p>
“那就讓它值大錢?!毕暮類至诉肿欤白寘尾继嫖夷サ??!?/p>
午時(shí)前,斥候疾奔入城,跨下馬沫飛濺:“報(bào)——!陳宮前鋒三百,于夜間試探清水橋‘空營(yíng)’。我等按例示弱,他們笑,笑聲大?!?/p>
“很好?!惫蔚?,“再笑一天?!?/p>
“還有,”斥候壓低嗓子,“徐州有人傳檄,罵主公負(fù)義,言辭污蔑?!?/p>
空氣冷了一寸。夏侯惇一把抓住刀柄,險(xiǎn)些立起。曹操抬手,按住了他:
“把檄文貼在白榜旁。讓他們看。也讓他們看我們做了什么。”
郭嘉接過檄文看完,笑意像刀背上的一線寒光:“罵得好。讓‘罵’與‘白’并列。敵人的口水,是給‘白’打墨。我們的刀,再往后一點(diǎn)?!?/p>
他抬頭,看向白碑。碑上八個(gè)字在晨光里更冷,也更清。
“主公。”他轉(zhuǎn)回身,語氣很輕,“血海深仇,唯一的答案,只有兩個(gè)字:贏。贏在該贏的地方,贏在該贏的時(shí)間,贏在該贏的名下?!?/p>
曹操點(diǎn)頭,握住了朱綬。
鼓樓上,三通鼓聲緩緩起。城門未啟,風(fēng)穿過廟前白碑,把石屑輕輕帶起,落回地面。
遠(yuǎn)處的天邊,第一縷狼煙像一根線,舉起,拉直,接上了城頭的風(fēng)。
刀,被按住兩日,如今要離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