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更三鼓,白麻在廟檐下輕輕垂著,像不肯落盡的雪。
廟后東偏的一間小屋里,窗紙貼得實(shí),門縫用棕繩纏了兩道,外面壓著兩塊青磚。屋內(nèi)只點(diǎn)兩盞豆燈,燈焰不旺,光線像被人用手指攏住,不許外漏。
屋中四人:曹操在上,荀彧、程昱分左右,郭嘉對(duì)坐。
墻上釘著一張用細(xì)繩牽住的勢(shì)圖,河道、閘口、空營、白碑所在全都標(biāo)了點(diǎn)。窗外偶爾有風(fēng)拂過白麻,鈴不響,只在風(fēng)里輕輕磕了一下銅壁,像咽了一口苦藥。
曹操先開口,聲音低:“孤說‘賭’,不是逞一時(shí)膽氣。今日開閘,‘門’合,‘刃’出,‘韁’收,已占一手。明日,還要壓上第二手、第三手。奉孝,孤問你幾句——密室之問?!?/p>
郭嘉抱拳:“主公請(qǐng)問?!?/p>
“第一問,”曹操目光在燈光里一寸寸走,“若布不來,但陳宮自來,后手如何?”
“以小錘破煞?!惫未鸬貌贿t,“陳宮自來,‘煞’仍至,只是錘頭小一號(hào)。我們就把網(wǎng)眼收緊,把‘白’再亮一分,‘黑’再藏一層。三城虛燈不滅,圍徐仍舊不攻,‘鈴聲所至,刀不越線’刻上碑陽。讓他以為我們怕,逼他更貪?!P(guān)’先放兩指,再放三指,不一次吃飽,讓他每退一步,都覺得下一步能成。到第三日午后,再開大閘,把他一口吞回?!?/p>
“第二問,”曹操道,“若布親至,不陷,不亂,只立旗相持,如何?”
“以‘名’奪其‘心’,以‘節(jié)’奪其‘勢(shì)’?!惫蔚?,“呂布求威,不求久。我們圍徐不攻,檄文如鐵,白榜如雪,城里城外都看到‘曹氏不欺’。我再設(shè)‘三絕’:絕他旗、絕他號(hào)、絕他馬。旗在‘火脊’、號(hào)在‘煙道’、馬在‘鹽礫’。讓他一站,就站在沒有風(fēng)的地方,站到心里先發(fā)悶。他若不亂,我就不急。我每三刻動(dòng)一次,動(dòng)在‘不傷民’的線內(nèi)。七日后,他必躁。躁即亂,亂即殺?!?/p>
“第三問,”曹操指向勢(shì)圖上西北一角,“若泥灣不泥,閘一開,水不兇,反給他留了活路?”
“此處我備了‘?dāng)嗦暋c‘折旗’?!惫蔚溃八畡?shì)第一道不夠,就用第二道‘聲’去補(bǔ)。堤上三聲木樁,配合兩處薄泥、兩處濕草,逼他隊(duì)形自行相撞。隊(duì)形一亂,旗必折。旗折,心先折。許褚與典韋不搶人頭,只搶旗。旗連折三面,呂布不肯認(rèn)輸,手下先認(rèn)?!?/p>
“第四問,”曹操的指腹按在印座邊緣,“若白榜壞信,民心動(dòng)搖,城里起火,如何?”
“王道在前?!惫慰聪蜍鲝按藛?,當(dāng)由荀公答?!?/p>
荀彧把袖口理平,聲音不高,卻清:“白榜三日一更,一更一賬。藥費(fèi)、義倉、遷民、護(hù)送,逐項(xiàng)寫名寫數(shù)。動(dòng)搖之處,不以刀壓,以‘說帖’解。說帖三條:一,為什么撤守——為護(hù)民;二,為什么不越線——為立信;三,為什么貼‘罵’在白旁——為讓天下共看。誰罵,名記;誰護(hù),名記。有人挑事,鈴先響,刀后落。若有軍中之人折辱百姓,刻碑陰;若有軍中之人救護(hù)百姓,刻碑陽?!拧瘔挠凇邸皇菈脑凇鳌?。我們要‘明’?!?/p>
曹操點(diǎn)頭,又道:“第五問,若圍徐之陣,被人看穿是空聲,諸侯笑我‘紙老虎’,如何?”
“紙老虎也咬人?!惫涡σ獾皣还?,為立名,不為奪城。笑由他笑。我們以‘白’收民心,以‘黑’殺來敵,憑戰(zhàn)果堵其口。待濮陽破‘煞’,孤以一戰(zhàn)伐徐,彼時(shí)再攻,名正言順。今日之笑,是為明日之靜。主公要的不是七天的面子,是七年、七十年的名字?!?/p>
程昱適時(shí)插言:“諸侯笑,比諸侯疑好。疑則合眾,笑則各自。笑者不防,疑者設(shè)防。我寧要他們笑?!?/p>
曹操靜靜聽著,忽然問出第六問:“若孤亡?”
屋里微冷。
燈焰跳了一下,像有人在火星上呵了口氣。
荀彧抬眼,程昱握緊了筆。郭嘉卻沒有慌,他歇了一口氣,答得極慢:
“若主公……不在,兵權(quán)歸荀公與程公?!装瘛煌#彙煌?,‘三禁九不’不廢。軍中立‘扶主令’,夏侯惇為刃,曹仁為韁,各自守一線,退到第二道‘水關(guān)’。我所布的‘空營’仍舉火,圍徐不攻仍照舊。待敵自亂,取一戰(zhàn)而退。此后不再言‘借刀破煞’,改言‘保境安民’。碑上刻‘曹氏之信’,主公之名,自有后來人說?!?/p>
曹操看了他一會(huì)兒,忽地笑了一下,笑意里并無暖意,卻有一種冷定:“第七問,若奉孝亡?”
“我亡,有兩人可替?!惫蔚?,“一是程公,守‘機(jī)’;一是荀公,守‘法’。黑書七條、白榜三令,皆已入檔,誰來讀都能用。許褚、典韋在‘門’,夏侯惇在‘刃’,曹仁在‘韁’,‘鈴聲所至,刀不越線’已入心。此戰(zhàn)是‘秩序’在打仗,不是某一個(gè)人在打仗?!?/p>
程昱看他一眼,目光深了半寸:“你把自己寫出了賬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