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將竹簡往前一推,“穩(wěn)的是糧,緊的是門,松的是錢。三件事做好,城就是我們的。剩下的,就讓陛下的車駕與丞相大旗替我們說話?!?/p>
曹操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有笑,有刀,也有一種只有在夜里才會露出的疲倦。他忽然換了一個問題:“郭祭酒,你住哪里?”
“府后小院,靠近太倉的那一片?!?/p>
“好?!辈懿倨鹕?,拍了拍他的肩,“朕——”他停了停,笑自己失言,“我與天子同住正殿,你在倉旁,算我們一靜一動?!?/p>
眾臣失笑。笑聲落定,荀彧屏退左右,低聲提醒:“城中舊貴仍多,尚書臺的幾張椅子,坐慣了的人未必肯起?!?/p>
“起?!辈懿贁[手,“起不來,就掀翻?!?/p>
郭嘉沒有笑,他的眼睛落在窗外。
陽光從木格里篩下來,落在地上的方磚上,每一格都像小小的牢。他忽然感覺到喉間有一縷干澀,像砂子。他抬手,掀起茶盞,茶香清淺,入口還是淡。
他把盞放下,指節(jié)在案上一敲,“不必掀翻?!?/p>
“何意?”荀攸問。
“給他們一個比椅子更軟的東西?!惫慰聪虺剃?,“程公,你去告訴錢行:舊貴之家若以鹽鐵票來兌,今明兩日,特給五厘之優(yōu)。但須寫一個字——‘誓’。誓不與袁本初、劉表等州郡另立錢道,一旦違誓,三倍追討。讓他們坐在更軟的東西上,再也站不起來?!?/p>
程昱瞇眼笑,“軟的是錢。軟得像榻,躺上去就不愿意起。”
“還有更軟。”郭嘉眼尾一挑,“子初,明日你去尚書臺,帶著陛下的詔,給舊貴講‘禮’。禮比錢更軟。軟到能把人包住。包久了,就忘了自己站起來會痛?!?/p>
眾人會意,紛紛點頭。曹操伸手按了按竹簡,指腹拂過那些密密的字。那一瞬間,他像是摸到了城的脈搏。
黃昏之前,許都已開始發(fā)出一種新的聲響。
太倉外挑擔的號子,被“入出簿”的木板聲打斷,又被“印綬落箱”的悶響接上。東門的鎖換了方向,習慣被打亂,兵士下意識停了一瞬,再重新邁步。錢行的算盤珠子飛快,賬房先生的唇角抽動,手指將印泥壓得更重一點。
與此同時,另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在城內流動。
黑衣的人穿梭在巷子深處,護墻角,井臺邊。每個人手里一個布包,包里不是刀,是文書。封蠟發(fā)亮。名字寫得很小。
七家糧商、三座坊、市署里的兩個簿吏、尚書臺里的一個散官、宮中一個內侍。每一個名字后面,皆有一個可被扭動的方向。有的人愛錢,有的人愛名,有的人只是害怕夜里有人在窗外叩門。無形的手摸準了他們的脊背。
夜色來得很快。許都的夜像一口深井,井口很小,井壁濕滑。月亮像一枚被擦亮的銀錢,掛在井口上,照不徹底,卻足以讓人看見自己的影子。
郭嘉坐在小院的榻上,背靠著厚墻。他的身體像被抽過筋,又像浸在冷水里,疲憊從骨縫里往外涌。他想起白日那枚蜜棗,味道仍然失蹤。
他竟生出一點荒唐的念頭:若有一日,連痛也失了味,他會不會也變成自己所厭惡的那種人——只剩下算計?
風從墻頭掠過,帶來糙米的氣息。他閉目片刻,耳朵卻分出兩半:一半聽風,一半聽城。那風里夾著很細的腳步聲。他沒有睜眼,只輕輕道:“來啦?!?/p>
屋檐上落下一個影子。那影子落地無聲,像夜色生出的長根。他矮身,拱手,“主公,名單上的第一個,已寫‘誓’?!?/p>
“第一個,最容易?!惫伪犻_眼,月色照入他眸中,像兩枚冰,“第三個,最難?!?/p>
“為何?”
“因為人心有慣性。第一步向前,第二步疑,第三步才決定是不是跳?!彼A艘幌?,抬手示意,“去,告訴錢行,明日起將‘誓’字改成‘愿’。愿者上鉤,不愿者,也要讓他知道不上鉤的代價?!?/p>
“諾。”
“還有,”郭嘉的聲音更輕,“尚書臺那位散官,別動。先送他一只燈?!?/p>
“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