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他不答呢?”鴆問。
“他會答。他若不敢答,便把他的盞燈送進他家。燈一到,他就知道自己該答?!惫晤D了頓,目光落到鴆的手內(nèi),“手指更穩(wěn)了?!?/p>
鴆垂睫,記起午后他把余絲交給惡來時的平靜,便“嗯”了一聲,又化入燈影之間。
郭嘉抬頭看天。暮色像一張不徹底收緊的帷幕。
他忽然想起焦尾初得之時,蔡邕曾言:“燒尾有余溫,余溫可辟濁?!比缃襁@余溫不只辟濁,還能照影。他心里的那根弦卻仍緊著,緊得像要切開肉。他輕按胸口,指腹下那一點疼像針尖亮了一下,隨即又熄。
“祭酒?!避鲝詡?cè)廊過來,低聲,“尚書臺回了信,四座之名他們已遞入宮,聽候定奪。丞相言,‘桑梓座’之人若問緣由,答一句:桑梓為根,根在何處,問你‘祖’?!?/p>
郭嘉笑了笑:“子初比我更會寫字?!彪S即望向南墻:“今夜不再動。讓城自己睡一會?!?/p>
荀彧卻看他:“你也該睡一會?!?/p>
“睡?”郭嘉把“睡”字輕輕咬了一下,像怕把它咬碎,“睡得太沉,夢里會有龍?!彼f完,轉(zhuǎn)身欲行,腳步卻在第三盞燈前停住。
他盯著燈焰看了一息,忽地伸手,捻了一下燈芯。燈亮了半分,墻下幾張臉同時被照得更清。他點點頭,像是只為這一瞬來的,然后才離開。
——
入夜,風(fēng)干凈。許都在燈影里呼吸平緩,焦尾被置于室內(nèi),琴面覆上薄絹。郭嘉回到小院,未坐便先點起一盞極小的燈。燈光像米粒。
子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:“祭酒,三人已各送燈。一人當(dāng)場寫‘愿’,一人收燈后不語,一人跪地求‘誓’?!?/p>
“求‘誓’的那個,暫緩?!惫蔚?,“明日把他的燈換成一張族譜空頁,空頁上只寫‘桑梓’兩個字,看他敢不敢添祖?!?/p>
“諾?!?/p>
“收燈不語的那個,送他一只鏡?!?/p>
“鏡?”
“看清自己時,人才知道‘禮’在何處?!?/p>
子烈退下。院內(nèi)只余微燈。郭嘉背靠墻,慢慢坐下。
疲意從指骨里往外滲。他本該閉目,可耳邊忽有極細的聲響,像白日那根斷續(xù)的“徵”弦在夜里自語。
他把這聲當(dāng)成城的夢話,問它:“你要什么?”那聲似答:“慢一點。”
他笑,又自言自語:“慢不得?!毙乜谝痪o,鐵味又起。
他不愿再吞,這次讓它沿咽喉升到口腔,抬袖沾了一指。指頭在燈下染出一絲暗紅。紅不艷,像舊朱。朱字里,有一個“祖”。
他忽有一瞬間的眩意:城要新,人心舊;禮要新,祖舊;錢要新,愿新,誓舊。舊與新之間,必須有一把看得見的琴,一盞看得見的燈,一只看得見的釘。
釘下去,弦才不至于全斷。他穩(wěn)住心神,伸手把燈芯撥短,光立刻收斂。他把沾血的指在案上一抹,抹出一個細小的“徵”字,隨即又用袖拭去。字沒了,勁兒卻在。
他站起身,走到門邊,推門。
夜風(fēng)里,太學(xué)方向有一縷幽弱的琴聲隨風(fēng)而來,不像人彈,像風(fēng)過弦。風(fēng)停,聲亦止。他閉上眼,很輕地對黑夜說:“聽見了。”
——
次日卯時,風(fēng)轉(zhuǎn)南,城中潮氣退了半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