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又大了一層。風(fēng)從帳縫里鉆進來,帶著泥腥撞在燈焰上,燈焰壓成一條線。郭嘉的胃里一陣?yán)?,像是有一口冰湯從咽喉里刷下。他端起一盞溫得不太熱的茶,抿了一口。茶里該有苦,卻什么也沒有。他放下杯,指尖在杯口停了一瞬,像是要記住這種空。
“奉孝?!辈懿俸龅氐溃拔矣幸痪鋯柲?。你方才說‘人心之湯’。湯要不酸不腥?!俏覀冞@些年殺的,算什么?”
郭嘉看著他,眼底沒有躲?!八幰??!?/p>
他頓了頓,像給這兩個字找了一個更穩(wěn)的位置,補了一句:“也是未來的清賬?!?/p>
曹操沉沉地“嗯”了一聲,不再追問。
雷聲遠(yuǎn)了一些。雨也從疾轉(zhuǎn)緩。羅盤還在郭嘉的指下,裂痕沿著指針生的方向延伸了一星。他把它收起,重新放回匣中。匣蓋合上時,發(fā)出極輕的“咔噠”,像某種機關(guān)被扣住。
“諸位各歸其位?!彼麚]手,“按照撤退令行事。記住——所有‘?dāng) 家髁痢〉酶蓛?,敗得漂亮。敗得讓對面不由自主地往前送。三日后,我要看見羅盤的第二道裂?!?/p>
“遵命!”眾將齊聲。應(yīng)聲之間,帳外的戰(zhàn)鼓已換了節(jié)奏。那節(jié)奏在雨中顯得更緊,像一群野獸在林中穿梭,偶爾露出刀鋒般的一角,就又沒入黑暗。
人散去,帳里空了大半。只剩燈,剩夜,剩一張鋪在案上的許都營造圖。
荀彧沒有立刻走。他站在郭嘉身側(cè)半步之外,低聲道:“奉孝,世上陽謀多,有人用來欺,有人用來救。你這一手,介于其間。你可還記得……你初來時說的那句話?”
郭嘉沒有抬頭,指尖沿著圖紙上的中軸線緩緩掠過。那條線直穿皇城,像一枚極長的骨針。他淡淡道:“記得。我說過,我要活。我現(xiàn)在還想活?!?/p>
荀彧聽著這四個字,不知是喜是悲。半晌,他拱手,向外行去。在帳口,他忽地回首,“奉孝,若有一天,代價比你預(yù)估的更重,你會如何?”
郭嘉抬起眼。那眼底夜色極深,深到連燈光也照不出底?!爸?,才值錢?!?/p>
荀彧苦笑一聲,拂袖而去。
雨又細(xì)了。像有人把天邊那口巨大的水袋,縫好了一個小口,只任它一線一線地漏。遠(yuǎn)處忽有兵器碰撞之聲,緊接著傳來“呂”字旗獵獵的響。那聲音像一柄看不見的彎刀,從雨里斜斬下來,又被雨立刻吞沒。
郭嘉緩緩坐回去。胸口有一點悶。他將手按在那一點上,指尖溫涼。他眼前的許都營造圖在燈下微微起伏,線條像活的。他閉了一瞬眼,再睜開時,瞳底閃過一線灰色的光——像某種藥物在黑夜里一點點起效。
他把圖攤得更平,手背輕拍邊角,像安撫一頭將醒的獸?!霸贇⑷??!彼p聲道,“把火送到我的鼎底。”
簾外雷聲恰好滾過,像回應(yīng)。燈焰在這一聲里一次猛跳,把他整張臉都照亮了。那一瞬,他很年輕,也很老。年輕的是刀,老的是銹。刀在銹里,銹在刀上,誰也不肯先讓步。
“最完美的陽謀,不在于藏得多深?!彼偷偷卣f,像與夜對話,“而在于你給天下看見之后,天下仍然只會照你的路走。——因為你替他們,付了開始的賬,也替他們,寫好了結(jié)尾?!?/p>
話音落盡,他伸手吹滅了一盞燈。黑暗趁機涌上來,吞掉半個沙盤,吞掉半張圖。另一盞燈仍明,孤零零照著那行細(xì)小的字:九門為氣口,中軸為龍脊,皇城為陣眼。
風(fēng)收雨歇。遠(yuǎn)處的鼓在下一刻戛然而止。片刻后,更急更近的鼓從另一個方向響起。那是呂軍的節(jié)奏。也是他要的節(jié)奏。
郭嘉把羅盤匣重新系好,置于圖上皇城一隅。他俯下身,在角落用很小的筆跡寫了一行字。這一行字只有他與天知道:
“鼎已溫。”
他直起身,沉默片刻,提筆在“溫”字旁又添了一個小小的圈,像在某本無形的賬上,利落地打了一個勾。
帳外有風(fēng),風(fēng)里有人聲,人人都在往前。往勝利里去,或者往敗仗里去?!遣恢匾?。重要的是,這一切都在一張攤開的圖上,按著一支看得見的針,往一口看得見的鼎底,緩緩流。
他把筆放下,像放下一支刀。
“讓他繼續(xù)?!彼麑σ拐f。
夜沒有回答。只有遠(yuǎn)方隱約的馬嘶,和被雨洗過的土地,像一口巨鍋,正在緩緩升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