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初歇,南市的巷口掛起一串油燈。
油燈的火像被人捏過的指紋,忽明忽暗。最里面那間兩層小樓,匾額寫著“云來”,金粉已褪,遠看只剩兩個像水痕的影。
門簾里人來人往,骰聲、笑罵聲,與銅錢互撞的脆響擰成一團,像雨后溝里的水,渾而急。
“云來”的二樓不開窗,樓板上鋪著一層厚氈,壓住腳步。
角落里設了四張“盞局”與兩張“飛簽”,都是快手的局。銀鉤、牙籌、毫簽,像一把把薄刀出鞘。堂中一盞獨大的琉璃燈罩著天心,燈底的陰影,恰好罩住靠墻的那張桌。
桌邊坐著一人,灰青毛褂,衣角打著補丁,手里把玩一粒舊骰。骰面磨得發(fā)糊,卻還看得出當年工細。
那人瘦,瘦得像從賬本里出來的一根筆畫。他的眼窩深,眼白里藏了一點舊病的黃;須發(fā)刮得干凈,耳背卻有粉。粉不是胭脂,是鹽。鹽擦得太多,皮起了細屑。
“陸掌?!睂ψ娜藟旱蜕ぷ有?,“又輸了?!?/p>
陸?zhàn)⑿?,笑意貼在嘴皮上,不肯深入,“今夜手背涼,骰不聽話。”他把那粒舊骰輕輕一拋,又接住,“骰有時比人講理。”
這“陸掌”,曾在洛陽左藏局做“司錢史”,人稱“陸財神”。
洛陽灰飛,左藏局如井無水,他被拋在廢墟,連一張官帖都沒顧得取。南來之后,他給人打過兩年“暗賬”,寫過一年“葉券”,又做過四個月影子柜的“短賬先生”。“照影柜”立,夜兌銀止,他的“短賬”斷了水。堂口的人打趣,“財神落魄”,他只笑,不駁。
今夜“云來”比常夜更躁。照影柜關了燈,影子柜不敢開全盞,人心里那點火沒處去,只好往骰上倒。局邊的手越來越快,賭條在桌上翻來覆去,像一群魚背翻白。
陸?zhàn)粗恢眩犇潜”〉囊宦暋斑恰?。那一聲像極了某種“賬合”。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在雍丘寫的一筆“流水”,那筆賬上,他寫了“可假”。如今,這個“可假”,像是一根細刺,倒插在他的指縫里。
“陸掌,再押?”對座的人探身,亮出一疊“飛簽”。簽背角孔成品字,邊上有一根金絲壓紋,極細,不顯。陸?zhàn)⒀燮の樱盒聵咏z票。安印收筆短,鹽星藏在紙筋里。照影柜發(fā)了貨,居然敢?guī)е鴣碣€。
他笑了一下,把骰盅往人家那邊推了一寸,“今夜我作閑,隨你。”他目光掃桌邊。十指里,有三指的指腹微澀。鹽澀。鹽在皮上停一夜,會留下極細的白。那三指屬于三個不同的人:一個年輕,指甲咬得參差;一個老道,虎口薄繭;一個匠人,小拇指上有針眼。老道的袖角,有一縷細白。那白粘著油,是驛里的燈油。
陸?zhàn)堰@三人記在心里。記人的時候,他下意識摸了摸耳背的粉。鹽一直在他身上。他在鹽里浮浮沉沉,像一粒沒入水底的細砂。
(暗影視覺·鴆)
我?guī)е欢淅湎?,進“云來”。
香不是給別人聞,是給我自己提神。賭坊的氣,油、汗、灰、酒,混在一起,會讓人忘記什么是“真”。我把那點香扣在舌底,舌便記得今日的“真”:鹽。鹽星在紙里,在灰里,在人的皮里。
二樓很悶。燈罩把熱往下壓,像把一鍋湯按住不讓它溢。我找了個背窗的位子坐下,視線穿過一排“盞局”,落在靠墻那張桌。
陸?zhàn)⒃谀沁?,面前擺著兩盞,手指在骰盅上摩挲。盅里有聲,那聲像雨打“貯水石”,細而穩(wěn)。我聽得出來:這人懂賬,也懂局。他落魄,因為他知道水該往哪兒流,現(xiàn)在不讓流,他就發(fā)悶。
我捻起一枚“飛簽”,簽背金絲略凸,手上一撫,鹽星輕輕躥出來,像魚兒在紙下掀尾。我笑,把簽往桌上一按。對面的青衣仔看我一眼,冷笑,“女客也玩?”
“玩一點慢的。”我把簽退回他手里,“今晚玩‘問’?!?/p>
“問?”他愣住。
“問膽?!蔽野研淇谔У绞直垡话耄皢栒l敢夜里兌銀卻白日來賭,問誰敢拿著‘安印’在暗燈下押大,問誰敢讓鹽星在指腹上干。”我說的時候,目光不看他,落在陸?zhàn)⒍衬且稽c粉上。粉藏著水腥氣,是昨夜南門驛的灰?;也粫拿?。
青衣仔心里一縮,嘴上還硬,“姑娘說笑?!?/p>
“我不說笑?!蔽野蚜硪恢皇掷锏亩痰押诖竭叄巡豁?。笛身微涼,涼到把我的心緒搭在一根線的上頭。我看出去,衛(wèi)崢已經(jīng)在樓梯口。樓口兩側(cè)各立一人,袖里藏著“王師封簽”。封簽收筆短三分。短,讓人看見“正”。今晚要讓“正”進賭坊。
衛(wèi)崢走了第三步,云來樓下的堂主才看清他眼里那點鋒。那不是賭徒的狠,是軍里久練的直。直不砸桌,直在刀上。他把手一抬,“云來”掌柜鼻尖出了汗,笑得比平日更勤,“貴客臨門,要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