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并不惱,反而拱手:“正合我意。針縫其隙,石鎮(zhèn)其口,水隊(duì)令引其流,牙門旗定其序。兩法并下,腹地可活?!?/p>
曹操目里亮意更盛:“好!一針一石,既縫且鎮(zhèn)?!彼h(huán)顧眾人,“奉孝先行針法,仲德同時(shí)行石法;惇與仁分巡諸堡,文若守心城。若三月后,腹地如仲德所言,孤親提大軍,向東、向北,擇勢而動(dòng)。”
軍議既定,各出所司。出帳時(shí),風(fēng)挾草腥,營中弦車已響。
程昱步下帷幕,腳跟踏地有聲,像石落井底,穩(wěn)而不響。他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牙門旗在水井旁起落,有孩童伸手去摸,立被里正拍開。那孩子回頭,眼睛里只有井的亮。
“仲德。”荀彧招手,攜他同行,“你方才言‘豪右不縱’,此言得罪人?!?/p>
“得罪便得罪。”程昱不避諱,“豪右可用,不可任。以市牽之、以法束之、以利誘之、以兵壓之——四手并用。他們?nèi)艨汐I(xiàn)糧獻(xiàn)木,便是股筋;不肯,便拆掉,換新筋?!?/p>
荀彧失笑:“你是刀,我是線。刀割,線縫,不相妨。”
“我有刀,奉孝有針,你有線,主公握的是手?!背剃趴戳怂谎郏笆秩舨环€(wěn),皆是空談。”
二人正說話,夏侯惇自旁掠過,肩上搭著一柄大斧,往日的暴烈收斂了些。
他在新井邊停下,先命人給水,再命人把昨夜剩下的鹽搬半袋出來,叫里正來領(lǐng)。
里正惶恐不已,雙手捧過鹽袋,嘴唇抖得厲害,連連作揖。
夏侯惇轉(zhuǎn)身要走,忽又回頭,指向不遠(yuǎn)處一條尚未通的溝渠:“明日帶人來挖,牙門旗下領(lǐng)工值糧。干幾日,便有一張牙門令。”
里正一怔,忙不迭點(diǎn)頭。程昱看在眼里,暗道此人雖悍,卻也能學(xué)。
午后,程昱入庫檢點(diǎn)。鐵匠營里火光正旺,風(fēng)箱一收一放,火舌嘶鳴。
匠頭抬錘如風(fēng),落錘如雨,碎火星貼在程昱戰(zhàn)靴上,一瞬即滅。他不躲,目光一路掠過:舊甲修補(bǔ)的紋線是否直;新甲鉚釘?shù)拈g距是否勻;刀背退火是否到位;馬鐙型制是否統(tǒng)一;箭矢羽縛是否有序。凡不合格者,記杖,非今日打,是三旬后若仍不合,方打——他不喜當(dāng)場發(fā)怒,怒氣留給改不掉的人。
鹽庫在城隅,十七口大缸并列成行,缸沿刻了暗記:價(jià)、公、重、路、牙。鹽引全用牙門令發(fā),不再讓豪右自為其政。
木庫堆梁,枋、樁、棧、槽分別捆扎,府司按丈量登記,凡毀木者無論出身,一律罰銀、罰工。糧庫最重,程昱令“晝不入、夜不出”,以防狼眼。倉秤由三人交互復(fù)點(diǎn),出入賬每日合一次,不合者先停俸,再查賬。
他把這些寫成四紙,封了三封,分別送心城、腹城、喉城,另一封親自壓在案底,自己負(fù)總責(zé)。
傍晚時(shí)分,濮水邊的堤圩初起。民夫肩扛土籃,一行行踏著新鋪的木樁走,樁上涂了松油,聞起來有火的味。
程昱披著斗篷立在風(fēng)中,看著樁與樁之間的繩一點(diǎn)點(diǎn)繃直。他心里有一把看不見的尺,隨繩伸縮而輕輕彈一下。尺若彈得勻,他便知“序”在。
“仲德。”有人靠近,帶著藥香與冷水味。是郭嘉。
“奉孝。”程昱側(cè)臉,風(fēng)把他鬢邊吹得更銳,“你針走得快,身子不耐?!?/p>
“我耐得住?!惫涡σ鉁\淺,“石法立穩(wěn),我的針才好下?!?/p>
“你胸中的那口氣,昨夜緩了一線?”程昱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。
郭嘉沒問他如何察覺,只點(diǎn)頭:“地聲在,躁意便少。你不信這些,我也不強(qiáng)說。”
“我信人事能動(dòng)天時(shí)。”程昱道,“你能借天時(shí),我便替你守人事。天時(shí)難久,人事可續(xù)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