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拳頭按在“回”字上,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起,像要把字從毯子里活生生拽出來。他忽然笑,笑得難看,像一個人在寒夜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后,牙齒打顫的那種笑:“觀星?”
他想說一句重話,把胸中的火從喉嚨里推出來,再把那團火丟到誰的臉上。但他沒說。他抬眼看曹操。
曹操不看他,只看燈。燈焰變細了一線,又被他輕輕一抬手護住。護住之后,他才抬眼,極輕地吐出兩個字:“我在?!?/p>
他不說“他在”或“奉孝在”。他說“我在”。
帳中許多人的背便在這一瞬不自覺直了一直。那道跨過山河的線被人用手按住,按住了半息,再按住一息。
帷幕外,營門邊跪著的人聲仍舊一陣一陣傳入,喊的是“回”,哭的是“家”,其間夾著孩子忽胖忽細的哭腔。沒有誰被立刻救回,也沒有誰被立刻丟下,整座大營像一口燒紅的爐,被人用鉗子在火上穩(wěn)穩(wěn)舉著。
“傳。”曹操把手按在案上,吐出第三道令,“徐州加攻,今夜不息。”
“諾!”
諸將出帳。
夏侯惇最后一個起。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膝蓋,讓血再快一點流動。他走到門口,停了一瞬,又回身,對曹操深深一揖:“主公,給我一個‘死’字。”
曹操看他,點頭:“去?!?,死在徐州城下;活,活在徐州城上。”
夏侯惇笑,笑里只有鐵。他轉身走出。
營門外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分出一條路。他騎上馬,不看左右,提刀直出。他要把所有“回”的念頭都砍碎,砍成泥,明日再撿,撿不起來,就把自己也踩進去。
——
兗州各縣的鼓角此刻已經(jīng)亂到分不清“警”“退”。民間的更夫敲子時敲錯了點,子與丑的界在夜里移了一寸。有人在半夜里忽然醒來,以為天將亮,摸到門口才發(fā)現(xiàn)只是風把窗紙拍壞了一角,露出一小塊被云遮住的月。
程昱在濮陽的城上又寫下第十九道急檄。他終于沒有再寫“守住一口氣”,他把那四個字抹掉,換了兩個字:“再守”。他對身邊旗官說:“若主公來,城就還在;若主公不來,城,也還在。”
旗官怔住。程昱笑,不苦,甚至還帶著一點在極靜之中才有的澄澈:“你不懂。這城不是磚,不是門,不是這些木柵。城,是我們在這個時辰里沒有亂。只要這口氣還在,城就在。”
“諾?!逼旃儆昧c頭,眼里卻紅了。他轉身去傳命時,忽然聽見北門后巷傳來一串不合拍的角聲。那角聲既不是三短一長,也不是一長三短,它像有人在夜里拿錯了角,吹著吹著才想起來,隨即停住。他背脊一緊,回頭看程昱:“程公,有人……在城里吹角?!?/p>
程昱的筆一停。他沒有抬眼,只把那一筆補完。補完后,他才抬頭,眼神里沒有慌,只有硬:“守?!?/p>
——
風又改了向。它繞過徐州的城,繞過濮陽的門,繞過每一條寫著“回”的毯子與白札,吹到觀星臺的欄邊。
欄上掛著一口小鈴,風一掠,鈴一下不響,一下輕響。郭嘉站在臺上,沒有披斗篷,夜的涼在他的皮膚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。他不看下面,不聽下面,他只看天。
他知道有人來過。他也知道有人沒動手,只轉身走了。因為他留了一句話給來的人,寫在臺階的第一層石上,用粉筆,寫得極?。骸皶r機未到,任何人不得打擾?!?/p>
粉會被風吹走,字會淡,但在吹走之前,它能擋住一切走錯步的人。擋不住的,便由天來擋。
郭嘉仰頭,天幕沉沉,斗柄斜指。
云縫里隱隱有光。他輕輕閉了閉眼,把手心那一絲舊寒摁進去,再摁深一點。他在等“甜”——甜到第三口之前,不能咽。
臺下的風聲把雪片般的告急送得更急,送到每一處人的耳里。
有人抱緊刀,有人抱緊孩子,有人抱緊一封從未拆開的信。破曉未到。黑,正濃。
而爐,正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