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(fēng)從高臺邊緣掠過,卷起一縷冷白的塵。
羅盤晶面上的細裂在光里一閃又滅,如魚脊輕顫。臺下軍聲沸騰,焦灼的嗓音、刀背敲在盾面的金石聲、醫(yī)卒吆喝與哭號糾成一股亂麻。
所有人都在問:守得住嗎?還能退嗎?——而高臺之上,郭嘉收攏袖口,指腹在羅盤背輕輕一扣,目光越過滿營的狼煙與怒氣,落向不可見的地下:那道被他布下的封印,正被一柄看不見的錘一次次砸擊。
他垂眼,終于笑了一下,像在對誰溫聲道:時機已到。
下臺的第一步踩在木梯的結(jié)上,發(fā)出一聲微不可聞的“咔”。
帳門處,夏侯惇抬手欲言,牙關(guān)里只迸出一個粗厲的字——“急”。程昱的眉峰扣得很緊,荀彧按鈴的手卻在靜,鈴舌無聲。
曹操站在光影的交界里,濃眉下的眸子沉得像一口井。他側(cè)臉看過來:“奉孝?!?/p>
郭嘉拱手,聲音不高:“主公,先請諸軍止噪,擊鼓三通,撤無關(guān)之人?!惫穆暵涞?,嘈雜像被刀開了口子,流出帳外。人群的呼吸整齊了一線。
“諸位,”他抬目,環(huán)視夏侯、許褚、曹仁、李典、程昱、荀彧,一字一頓,“從今日午后起,各位所見所聞,皆是戲。戲里要驚,要慌,要敗,要泄。戲外——才是真。”
他頓了一下,“從我把第一張‘白榜’釘在城門,從我讓衙役們在廟前的白碑旁故意低聲議論,從我讓士卒在鬧市口‘不小心’摔碎兩車劣質(zhì)軍糧開始,我們就在請一位主角上臺。那位主角,姓呂?!睅け谕獾娘L(fēng)忽地吼了一聲,似乎替“呂”字在天幕上劃出一道紅。
程昱蹙眉:“為了引他,你讓我軍中‘表演’失紀(jì)、無能?若士氣受損,如何收拾?”
“表演是不體面,”郭嘉道,“但把刀遞到敵人心口,那一瞬的羞,換得他昂著頭沖過來,值不值?”他轉(zhuǎn)向荀彧,“文若,你給了我最穩(wěn)的糧道、最密的簿冊、最齊的安撫,這些都是‘守’。今日之后,守要讓位給‘引’。我們要把他由野地,引進街巷,由街巷,引入河床口。不是逼他死,是讓他自己走到會死的地方?!?/p>
荀彧微微一頷首:“為大計計,亦可。只是人心之弦,斷易續(xù)難,須有彌縫之策?!?/p>
“有?!惫问疽廛娛繉⑸潮P推到帳中央。
他伸手,拾起代表呂布的赤色旗籌,又用另一只手指尖在盤上落了三點:“這是我們給他的三條‘真路’,讓他信;這是我們藏在‘真’后的一條‘偏門’,讓他誤;這是他自以為聰明要走的‘捷徑’,讓他敗?!?/p>
他把赤籌先推過第一點,再推過第二點,到第三點時指尖收住,笑意極輕,“陳宮的心氣在這里。他疑我詐,卻不信我愚,所以會選這條最像我‘真意’的路——我會讓這條路,看起來剛好是我‘遮掩不及’的路。
”眾人神情各異,沙盤上的細沙在他指下輕輕起伏,如潮拍岸。
“那封‘白榜’上,夸大城中疫疾與糧荒,是為‘真’;午后里市暗中收購鹽米,顯得我們手足無措,是為‘真’;昨夜北門外故縱的一小把火,燒到一半就被‘及時’撲滅,是為‘真’?!?/p>
他把“真”字輕輕頓了頓,“三真之后,自會有人信一個‘假’——某一座城的布防,某一道閘門的鑰匙,某一條河道的流速。兩個真,一個假。給陳宮?!?/p>
他看向曹操,“主公,陳宮有智,卻愛在智上再多加一層花。他聞到真,就要找假;聞到假,又會去找更深一層的真。我們只需為他點燈,燈要亮到刺眼?!?/p>
他沒有說“燈后的人”,也沒有說“燈下的水”。
夏侯惇狠狠擰了擰刀柄:“我只問,什么時候打?”
“暫不打?!惫螕u頭,“我們先‘請’。請他在恰好的風(fēng)口處豎大旗,請他在城北的巷戰(zhàn)里自以為大勝,請他以為我們已亂,讓他‘勝意’壓住陳宮的謹慎。勝意一起,就會跨一步太長。一步太長,膝會崴。這一崴,便是我等手里的一根繩?!?/p>
他把赤籌往沙盤右前方輕輕一推,像把一尾魚推入早備好的網(wǎng)口,語調(diào)平穩(wěn),“主公,網(wǎng)口在此。”
“你如何確定他會‘崴’在這里?”程昱還是不放心。
“因為他愛名。”郭嘉的眼里掠過一點狡黠,“愛名之人,最受不得‘拙劣’兩個字。我們這幾日所做的一切,都要讓他覺得我等盡出拙劣之舉,粗糙、破綻,像一張糊得不工的紙。陳宮會提醒他,但提醒多了,主將會煩,會嫌陰冷。他要一錘定音,要一場‘撕毀紙糊’的痛快。那一錘落下時,正是我等需要他落錘之所?!?/p>
帳中沉默片刻。荀彧輕嘆:“奉孝,招狼入室,難者不在招,而在逐。逐之不慎,則狼反噬?!?/p>
“所以戲不止一幕。”郭嘉把赤籌放回,手掌在沙盤上拂過一個小小的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