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從窗欞里灌進來,帶著濕泥的甜,又帶著極淡的紙香。他在風里站了一會,像在等另一人的腳步。門外并無腳步,只有一聲極輕的笑——那不是笑出聲,是唇角的意。
翌日清晨,曹操披黑幞,入堂。案上擺著一封“無名密報”,紙極薄,墨極穩(wěn)。
曹操拿起,不看字,只看紙紋。他把紙對著光,透過光,看到一星一星極細的點,像某人在黑暗里用力呼吸。他把紙放下,抬起眼,笑意擁著寒。
他對侍從說:“傳諸將,議大事?!?/p>
——
鴆立在廊下,身上雨痕已干。她看見人往堂里走,甲葉抖,在晨光里像一群魚背疊起的鱗。
她忽然覺得那只半翼的飛鳥已不在袖里,而是飛在屋脊上,風一吹,它便在瓦脊的陰陽之間補齊自己的影。
她回身走向院中枯竹邊,把發(fā)簪插回發(fā)間。
她知道,今夜的閘室風還會照舊吹,賬房先生會在醒來時摸到一本略厚的簿,賭坊的伙計會在鞋背上摳下一片不能摳掉的油光,孫姓豪族會為一首看不懂的詩而煩惱,卻又不肯讓別人說自己不懂。
洛陽的紙鳥會被另一個人再折一次,折得更尖,往東再飛一段,然后在某條河岸落下,被一個不重要的腳背踩住。
她抬眼,遠處的天邊像被誰用手抹過,露出一條極淺的銀。那銀是河,也是刃。在那銀的最深處,有一顆星剛剛從水里冒頭,冷而亮。
——
州府的鐘在辰時敲了三下。
荀彧自廊下入,程昱緊隨。堂內(nèi)諸將列座。曹操不言,先拿起短刀,刀面照了照自己眼睛。
有一瞬,堂里的人都以為他要談糧、談人馬,談休整。曹操卻把短刀輕輕放在案上,手指敲了一下刀背,發(fā)出一聲像敲在空杯上的脆響。
“諸位,”他說,“昨日之雨,洗凈了城?!彼D了頓,“也洗出了路。今日——議路?!?/p>
堂里微動。荀彧低頭,袖中手指捻了一下那日被雨浸過的麻紙邊。
程昱眼里一閃,像看見倉庫里被風吹動的一?;?。夏侯惇不耐,握拳。只有郭嘉,坐在側,指尖輕敲桌案的節(jié)拍仍舊極慢。
他抬眼,目光越過眾人,落在窗外那一片剛被風掀亮的天空——那里,有一條只有影能走的路,已經(jīng)擺得極穩(wěn)。
他心里又把那個字說了一遍:迎。
緊接著,另一個字壓上來:令。
他的呼吸很平,像一條極細的線,把一座州、一支軍、一群人的命,穩(wěn)穩(wěn)系在他掌心。
他沒有看諸將,他在看更遠的地方——洛陽以東,許地未名的一隅,紙與星之間,呼吸微弱卻沒有斷的人。
“風,”他在心里對鴆說,“再吹三日?!?/p>
鴆在廊下,像聽見了,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。
她轉(zhuǎn)身,入影,影里有她放下又拾起的名字;她把名字收進袖里,像把一把不肯出鞘的刀藏好。
從此刻起,兗州的風向,會在無人察覺里改變。
而天下的風向,亦將然。
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