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02章 月下之影，無聲之刃（第2頁）

燈亮了一點(diǎn)，房里多了一絲光，老人看清自己手背上的血正在干。他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：燈像不是自己的燈。燈能照清他的手，也能照清紙上的字。

字被照得很清的時(shí)候，他突然怕了。他怕自己看見字。怕看見這個(gè)“忠”。

影從梁上落到地。那是一小團(tuán)黑，不像人，也不像貓，像井水里生的一根線。線在地上輕輕一抹，把一枚極薄的銅片挪到書箱背后。銅片背刻“愿”。愿字被月光一照，像一滴水。影把銅片稍微傾了一下，光從邊緣滑過去，滑到墻角。

墻角有“孝”的匾，匾下有一只鉤，掛著一串鑰。鑰上糊著蠟，蠟封得很認(rèn)真，封口壓的印是“祖”。父祖的祖。

影的手伸過去，沒有動(dòng)“祖”，只把蠟上按出一點(diǎn)極淺的紋。這一點(diǎn)，會(huì)在明日的太陽底下閃一下。閃的那一下，不給別人看，只給主人看。主人見了，會(huì)自己想。想的是：家門的“祖印”，昨夜誰碰過？

影去了書案前。案上的血書半干。影沒有拿，只拈起一角，掀開，又合上。合過一次，紙邊生了一道極輕的折痕。影把折痕撫平，留下更輕的一道痕。這道痕出不了門外，卻能進(jìn)火里。

影又抬手，將案旁那個(gè)小盒打開一條縫?？p里藏著另一冊(cè)書——不寫忠義，寫錢。各處莊田，折銀若干；湖田多少畝，租入幾何；倚著鹽道的店鋪，隱名兩間；與北市掌柜往來，分利五分；南門車隊(duì)每月饋送，十兩，寫著“茶”。

每一行都是“孝”的另一面。影把冊(cè)子抽出一小指寬，露出頁角寫著一個(gè)細(xì)字：賑。賑給誰？月光看得很真，賑給“流民”。流民要錢的時(shí)候，人心就會(huì)軟。軟得像榻，躺上去心也不想起。影抬手，在這頁邊上按了一指細(xì)鹽。

鹽干，指紋卻不在。影做完，才去看那封血書。

血書寫得很好，字里有氣。筆勢(shì)往前拱，像要撞開城門。

影沒有拿紙。他只把紙上某一筆輕輕一擦，擦得紙略粗。粗到明日火一舔，這一筆會(huì)先起泡。起泡，第二筆才會(huì)著。著完，不留灰?；覜]有，血書像沒寫過。

影收手，把布袖拉回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，然后從袖中滑出一枚極薄的刀片。刀不為殺，只為取一根極細(xì)的紅線。紅線從案上跑過，落到地上，鉆入門縫。

門外有人接線。線牽著影，也牽著下一段路——城門外的一處驛棚，門上掛著“祈雨”。祈雨的棚里，坐著一個(gè)要拿血書出城的人。他不會(huì)拿到。影把線系在他腳腕上。人不知，影知。

屋里那盞燈忽暗了半分。老人終于出聲：“誰？”聲音是問，也是求。他已經(jīng)知道，有人來了。有人看他寫字，看他的燈，看他的“祖”。他握了握袖中的短刃，手很穩(wěn)。他對(duì)著空處說：“我不怕死?！?/p>

影沒有答。影把燈撥亮一點(diǎn)，又在燈下放了一物。不是刀，是一只小小的紙燈。紙燈上的字很圓，寫著“愿”。燈底押著一方極薄的蠟封，蠟中埋了一個(gè)更小的字：誓。愿與誓并在一處。影把燈放下時(shí)，老人看見了。

他的眼里閃了一道冷。冷過去，眼睛落在那盞燈上，落得死死的。他看懂了：有人替他把“忠”與“孝”的賬翻開，看清“愿”與“誓”的輕與重。燈是借他的燈臺(tái)，燈卻不是他的燈。這個(gè)家，從今晚起，要學(xué)會(huì)一種新的光。

影退。門閂無聲落下。犬又啞叫兩聲，尾巴拍在地上，發(fā)出很輕的簌簌聲。中庭的桂樹動(dòng)了一下，葉子擦在一起，發(fā)出像紙碎的輕響。影過桂樹，像水過石，上面不留痕，下面卻涼了一點(diǎn)。屋里的人緩緩坐回去。

他低頭看一眼血書，又抬眼看燈。燈在看他。他伸出手，想把燈挪開一點(diǎn)。他沒有挪。他將血書收好，手卻停在半途。他把紙放下，去拿另一冊(cè)賬簿。簿在手，他的手先抖了一下，才穩(wěn)。他把簿扣在案上，不看。

他在想一件事：明日去尚書臺(tái)，要帶哪本書？忠義之書，還是家產(chǎn)之書？他喉嚨里滑過一粒尖砂。砂把話刮得生疼。他笑了笑，笑得很干。

他知道了：今夜之后，他還是那位老臣；但在別人的簿上，他會(huì)多出一個(gè)小字：可制。

——

月中天。

許都城北的驛棚里，祈雨的布幔被風(fēng)頂起一點(diǎn)。

幔后那人把包裹貼得更緊，手心滲汗。包里有兩件東西：一封血書，一個(gè)朱印。朱印不大，壓在布底。他在等一輛車。車不來。來的是壺酒。

酒送進(jìn)來時(shí)，酒塞上有一道鹽痕。鹽從井里取，井味重，夾著一星姜。他抿了一口，舌尖先麻，嗓子后熱。他以為是酒。不是酒，是影借酒來摸他的牙。牙松，他就會(huì)說話。酒過三巡，他說了兩句不該說的話。他說“祖印在內(nèi)宅的匣里”。

說完，他還笑，笑得像替自己壯膽。壯完膽，他睡著了。睡去之前，他把包放到身下，壓得很緊。影不拿包。影只把包挪了少許，挪到一只鐵盆邊。盆里有水。水里有油。月亮一照，油在水面上開出一朵小花?；ê苄?，一碰就散。

包在花邊。影把花吹滅。花滅了，月在盆底。月像一只眼，看見包在動(dòng)。包其實(shí)沒有動(dòng)。動(dòng)的是影在人的心里留下的那只手。手把“送書”的勇氣揉成一團(tuán)，塞回胃里。胃漲，人就要醒。醒來，他會(huì)覺得害怕。

他會(huì)覺得血書很重。重到拿不動(dòng)。拿不動(dòng)，就不送。影從頭到尾都沒碰到紙。

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