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錢脈走得太快,城心未完全跟上?!浮取摹?,可軟的東西鋪得太密,人反覺無處下腳。該在幾處留釘?!?/p>
他的目光越過眾臣,落向雨后的窗外,“釘在不急的地方——比如太學(xué)的南墻,比如太倉西角的小鎖,比如北門外那頂‘祈雨’棚?!?/p>
他轉(zhuǎn)回,向曹操拱手:“請丞相賜一‘釘’,釘誰,由我折弦?!?/p>
曹操挑眉,笑意更深:“折誰?”
“折‘徵’?!惫纹鹕?,“折法不殺,照舊軟他。命尚書臺發(fā)一紙‘舊貴文書’,請城中四家舊貴共捐‘太學(xué)經(jīng)籍重修’之費,名位按捐數(shù)定。第一家,給‘長生座’,只掛‘愿’;第二家,給‘謙沖座’,須‘誓’;第三家,給‘禮讓座’,仍‘愿’;第四家,給‘桑梓座’,不‘愿’不‘誓’——只‘祖’。四座并列,誰坐哪座,讓他們自己選。坐得久了,腿會麻;站起來時,才知痛?!?/p>
程昱笑叩:“坐到麻為止?!?/p>
“坐麻,便易推?!惫螐?fù)坐,提筆在左手袖中卷起的小冊上寫下幾筆。筆觸極快,像在琴上勾挑?!靶l(wèi)崢——”
“在?!毙l(wèi)崢出列。
“錢行今日只做一件事:把‘影子錢莊’里收的新脈,換成三種不同的重量,分流進(jìn)三處:一處進(jìn)太學(xué)重修,一處進(jìn)城門修繕,一處進(jìn)倉外賑濟(jì)。三處賬面公開,賬戶歸名,印只用‘愿’,不許用‘誓’。記得把錢的影子,投到禮與路上?!?/p>
“遵令。”
郭嘉又轉(zhuǎn)向荀攸:“‘問字’的燈條由你擬,字只問三句:‘愿在何處?’‘祖在何處?’‘禮在何處?’答‘愿’者入燈下寫名,答‘祖’者不許進(jìn),答‘禮’者擇其肩可任之事?!?/p>
荀攸點頭。
曹操負(fù)手立于雨后光中,忽然低聲道:“你都布完了。但我還有一句——焦尾之琴,今日斷在‘徵’。徵為兵。我不喜兵弦斷?!?/p>
郭嘉與他對視,目光不退半寸:“所以我去接?!?/p>
“誰跟你去?”曹操問。
“惡來?!惫未?,“和一把弦?!?/p>
——
午時過半,雨絲收盡,天光被洗得很薄。
太學(xué)南墻下立起了新燈,燈條上空白簡潔,三個問題懸在紙上,像在等許都自己回答。讀書人們在雨后聚來,遠(yuǎn)近觀望。
有人提筆寫“愿”,筆畫遲疑,最終還是落下;有人寫“禮”,一筆到底;亦有人站在“祖”的字上許久,終究沉默轉(zhuǎn)身。燈下的影子在日光里伸長又縮短,像一條看不見的河開始改道。
南市“盛義”掌柜回鋪,進(jìn)門第一件事果然先點燈。
燈亮,他才敢坐。他坐穩(wěn),忽見對面“長樂”的伙計送來一疊紙:不是賬,是太學(xué)祭器清單——燈、鐘、缶、俎豆、漆匱。他盯著“燈”看了很久,最后在角上寫下“愿”字,再蓋了自家印。印落下時,手指抖了一下。
抖完,他嘆一口氣,叫人端盆熱水,洗去昨夜手上那點隱隱的蠟痕。蠟痕被水撫平,印象卻褪不掉。
他知道,有一只看不見的手,在他肩上拍了拍,告訴他勿急。他不敢急。
北門外,“祈雨”的布棚收起一角,一只半舊酒壺被雨洗得發(fā)亮。昨夜欲出城的人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腳踝隱有一圈紅印,不知何來。
腳印旁有一朵小小的油花干成的痕,像月亮被人用指腹輕輕按了一下。他沒去想,只是看著城門的鎖,忽然覺得那鎖比昨日更重。他換了個坐姿,決定再等等。
等的時間里,有一個低低的笑在他背后響起,很輕,像水面被風(fēng)梳過。
太倉西角的小鎖這日沒有響。守倉的兵換了人,換成不愛說話的那種。
新兵站著,像釘一樣直。有人在遠(yuǎn)處看了一陣,轉(zhuǎn)身離去。離去時,腳踢在石縫邊的一粒小砂,砂沿著縫滾下去,掉進(jìn)暗渠,不見了。